与往日没什么不同,晨曦未露,天未破晓,安绥就已洗漱完毕,泡上一杯浓俨醇厚的普洱沱茶静静地坐在了书桌前,掀开电脑盖板用大拇指揿一下开关键,显示屏上立马闪出一抹亮色。
从窸窸窣窣走出卧室,穿过客厅到在书房里坐定,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是习惯性的或者说是轻车熟路的。今天早上,似乎只有一丁点不同,但这一丁点的不同在他心里的分裂大着呐。往日一俟从梦中醒来,立马精神抖擞,饱满的激情充盈还算是别具一格的构思便迅速融入写作状态,但今儿个没有了,即使用力眨了眨眼睛还下意识甩了甩脑袋,也没赶走一脑子如糨糊一般的混沌,今天,不,是这些日子以来都这个样子,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啦?
缺了强刺激?前几天才破了一个杀人大案。步步紧逼的侦查措施迫使杀人案犯自感藏不住了,天未破晓就惊慌出逃,刚跳上出租车就被监视的警察截住。罪犯跑下车朝路边的小巷里蹿,谁知穿完小巷就是开阔的日月光广场,而且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警察对他形成了围追堵截之势。他急红了眼,一把抓住广场上正屏气凝神练太极的一个老大妈,把匕首架在她的喉咙处当了人质,喊话让警察让路。他在警队值班,接报告到现场不到十分钟,见广场上聚集的人也不少了,一边吩咐扩大警戒范围,让警察做好射击准备,一边走上前去同罪犯谈判。搭上话没谈几句,砰地响枪了,穿灰色褂子的罪犯和穿红稠衫子的老太婆一同倒地,他疾步跨上去一看,罪犯头部中枪,老太婆双目紧闭全身抽搐看样子只是吓坏了。这过程旁人看来刺激,经典,现场有群众给警察鼓掌便是明证,在他看来极平常,这场景有点象三流编剧四流导演导播出来的电视剧,也出现在他自己写的小说里,嗬,不是一般的俗套。不过,有两点让略感惊诧,一是开枪的警察枪法之准,一枪毙其要害,要知道这可不是专门的狙击手,而是自己手下的刑警;再就是自己啦,怎么哪个时候突然想起对一个寻死觅活的罪犯,手指喷薄欲出的太阳说,放下刀你就有新的一天,你看新的太阳出来了。罪犯抬头看天,刀刚离了人质的脖子,那一瞬枪响了。
旁人看来惊险刺激的刑警生涯,在他而言,同样的场景重复多了也就麻木了。一次偶然的触动,他挥舞激情写了一篇纪实文字投给晚报,竟然发表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写了下去,疲惫的生活里填充了新元素。这不,电脑傍边放着一本红彤彤烫着金字的证书,是前些天收到一家知名杂志一年一度评出的优秀作品获奖证书,从快递小哥手里接过来,撕开包裹皮只看了一眼,就顺手扔在了书桌上。这一扔就好些天没动过它,安绥也再没有翻开封面看看里边的内容,是哪一篇大作获奖了?他提不起兴趣打不起精神。是的,没有了当初还是小年轻时一块“豆腐干”现报屁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什么“征文奖”到手那份激动万分的欣喜。这些年写的东西多啦,虽说与茅盾奖无缘,与诺贝尔奖相差十万八千里,但大刊大报大网大V多有署名的文字相见,小奖大奖也拿到了甚至不想多看一眼的地步。奖
习惯是厉害的,刻意或者不经意间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几乎会变成永久磨灭不了的顽症。这不,今儿个他依旧起了个大早,依旧坐在了写字台前。揿亮了台灯和电脑,明晃晃的光亮得扎眼,奖证的红和烫金的字醒目得很,但依旧刺激不起他的情绪。突地,屏幕下端跳出一封邮件的提示。谁呀,这么早?不过,他顺手就点开了。嗬,是他的小侄女霍芳发的,这个小妮子在报社当记者,大方漂亮也不失俏皮,绝对算一有内涵有气质的美女。大清早的,这姑娘不是赶稿子没睡,就是有什么急事,嗯,也许又是她设的一个顽皮的局,他经常上她的当,但一解谜底又是小小的出乎意料的激动。今天这邮件得小心读,他想。
这个邮件象是在说正事。她说,这事“闷”了多久了,人家一个闺女埋在心头不好轻易出口,我也忙啊,忙得高跟鞋的后跟崴了,瘸着腿走道。嗯,这家伙开始卖关子呢。他扣出一支烟,打火点燃,慢慢吸一口吐出去,静静心,再接着往下看。有一个要好的女朋友叫龚娜,读了他写的书和发表的文字深受感动,一直存有想和他深度交流的想法,得知他是自己的长辈,多次央求她予以联系,要求无论如何见见面谈谈话。还说龚娜是他的铁杆粉丝,能够大段大段背诵他书中的原句,滔滔不竭地说她读他的书的感悟,有的见解恐怕比原著还深入几分,末了,重复强调,今天一定要给她去电话,当然不是现在而是天亮以后,因为美女睡懒觉是必须的。
手机、微信、视频通话多方便呀,还发什么邮件,打这么多字,话说得这么细,不象是这个又讨厌又可爱的小姑娘“捉弄”老辈子的“玩局”。虽说他俩是两辈人,其实年龄相差并不大,有时闹起玩笑来也没大没小的,不过这事,直觉告诉他该是郑重其事的了。
龚娜。美女。粉丝。怎么会有兴趣读我的书?这名字有点美感,也有几分耳熟,依稀记得是霍芳的大学同学,对,好些年前好像她有个什么事情,记不起了,唉,不想了,晚点打个电话不就知道了嘛。
起身踯躅至窗台,打开一扇窗,抬眼望天,月落星稀依然黑黝黝冷峻峻的,嗖地一股寒风袭来,他打了个寒噤,突然感觉到了孤单。虽然是一个人单身独居这一套两室两厅面积颇大的单元房,而且一住三四年,却从未有过茕茕孑立形单影只的感觉,即使旁人看他会有一些不甚了然的说法,譬如说他挨边四十的大男人身边没个女人,会不会有什么生理问题,再譬如说,有人替他叹息,是这个城里的刑警队长,也破了一些大案,是一个名气挺大的公安作家,也写了一些作品,虽说是功成名就毕竟无家无后,不能不说是缺憾,更有经他手被打击处理过的人抑或是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背后咒骂他,满世界找遍了都找不到婆娘,断子绝孙呢。他才不管这些个闲言碎语也好恶语毒言也罢,顾自干自己的活,整日忙得脚后跟踢后脑勺充实得不得了,从来没感觉有半点落寞或孤单。
但是,今儿个怪了,脑子里极力想集中精力思考一下正写着的一部长篇,可怎么也进不了状态。脑子一松懈,孤单的意蕴竟从四周弥漫上来,倒是有模糊的美女影印零零碎碎闪烁其间,并且渐渐活泛起来,使人有点兴奋的感觉。好吧,那就想想霍芳说的龚娜吧,嗯,没想到自己费力劳神写了那么多,也收到过许许多多勉为其难的恭维和应付场面的赞美,刚开始如沐春风,时间一长怎么觉着也有些浮光掠影,那些个溢美之词的不瓷实,况且时下文坛滥觞文学萎靡,想想都禁不住心灰意懒,死水无澜,手上的笔手下的键盘都无趣无力躺在那里,正所谓好生无聊的时候,居然还有人读书,而且读的是自己所写的虽然殚精竭虑自以为是但较之于名家大家名篇经典却差之千万里的文字,不能不让人有所感动。嗯,这个电话得打,就凭人家费时费力读了你狗屁文章的那份热情,也得给人家道一声谢,况且人家一小美女……
磨磨蹭蹭,胡思乱想,不觉际间已是天下大白。他又点上一支烟,醒醒神,按霍芳给的号码拨过去,铃声一响就冒出一个兴高采烈但不失柔情的声音。
您是安绥老师,知道是您,读您的书就象听到您的声音,看见您的样子……电话里的女声百灵鸟一般清脆。
像细雨霏霏下个不停,好不容易等了一个空档,他插问一句:您怎么这样熟悉我呢?
嘿嘿,读了您怎么多书,以为我是白读,对您是了如指掌,熟悉如老朋友一般,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叫您哥,还是把您当老辈子来尊崇,芳芳也经常提起您,她崇拜您那样儿简直让人嫉妒,您粉丝多啰,尤其是女粉丝……
霍芳在她的圈子里被叫做芳芳,龚娜应该就是她们那一群小姑娘中活跃可爱的一个,她们都叫她娜娜。对啦,想起来啦,她,高挑的身段真有些阿娜飘曳的样儿,白皙的脸上悬着两个小酒窝,笑起来象两朵简洁的荷花隐隐约约挂在脸颊,一点不娇艳但耐看。对啦,有一次,对,好像是第一次见她,她们学院邀我去做讲座,谈一个业余作家的创作经验,说来汗颜,我算劳什子个作家,既没什么成功的作品,遑论“洛阳纸贵”的传诵,居然会有学院找上门来。好在我干刑警却不蹩脚,接触的人和事可谓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于是从案到人,从人事到文学中的人物,东拼西凑拉拉杂杂讲了三个多小时,好不容易说出谢谢算是勉强过了关。座无虚席的阶梯大教室里竟然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我以为是大学生们出于礼貌的反应,不料互动环节的踊跃,倒给了我一些鼓励。学生们争相举手,抢着提问,前排有个女生一直在举手,怕没引起主持人的注意,手举得老高不说,还站起了身着急地跳了跳。终于话筒到手,她说话的声音倒是出奇地平静,我是中文系大三的学生龚娜。她提的问题也非常犀利,记忆中好像说的是,您是警察又是作家,写了很多的文学作品,有人赞扬您是警营里的优秀作家,不知道您干好了作家,会不会影响您干好警察?不要种了别人的田荒了自家的地儿。当时我心头一颤,毕竟我的职业是警察,那么干作家是玩票或客串,这就注定出不了好作品,也没资格在这里谈什么文学创作;如果专注于写作,或多或少会影响干好警察工作,而且是一个专业性极强的警种。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模棱两可地敷衍说,这两者我都做得很用心。那时我们的认知都囿于要取得成就必定长期专注一个领域的学习和研究的传统观念,而现代人的思维提升了,象比尔·盖茨、乔布斯、马斯克就能够在多个领域成功,他们用“迁移学习法”学不同专业知识,研究时集约不同学科专攻一域。知道她对此回答不甚满意,正欲张口时,话筒被另外同学拿走,她只好无奈地坐了下来。电话里的声音喋喋不休,慢慢激活他的脑子,记忆潮水般涌起,但她的面容始终记不起来或者说是碎片拼凑不完整。
喂,喂,安老师,您在听吗?
安绥回过神来,掩饰道,听着,我一直在听,你说得那么好,声音也好听。
不是我说的好,是您的作品好,看得出来您花了很大的心血呀,说呕心沥血也不为过吧。
怕她又不停地说,他急忙踩刹车,认真地说,水平太差,花了心血才写成这个样子,你得多批评多指教!
批评?指教?我推崇都来不及。您笔下的人物丰满睿智,您写的故事有曲折的情节,个中的一些见解颇有独到之处,绝不是恭维,我实事求是……
唉,这么多年下来,语不惊人,文不出众,羞于见人,想懒下来,不写了。安绥见缝插针,说的是真心话。
不行,您不能停笔,怎么能说停就停呢。这口气有点强硬,像老师训斥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或许她觉着唐突,立马又变得柔软一些。您的作品很有感染力,至少吸引我一页一页读下去,读了还想读。
不可能哟,现在没几个上心读书的人。安绥有些漫不经心。好作品没几部,诸如我这种不入流的所谓作家满山遍野象蚂蚁一样往山上爬,怎么努力也爬不上一座看似成功的高峰。
蚂蚁?哈哈,满山遍野?哈哈,那是您的视角。其实,这个社会没几个人写书,没几个人读书,这不是个坏事呀,物以稀为贵,您是那稀少的几个作家之一,我是还想读书的那几个玩人中的一个,但说来都算是贵人,是吧?说完,她的笑声响起,爽朗中更显温柔。
这姑娘有趣,安绥仿佛受了感染,不住点头,是的,是的,同命贵人。转眼又正色道,不,我跟你一样是读书的人,算不上什么作家,我是哪个门子都没入,算是无聊罢了。
特立独行一定是高尚灵魂的行走,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高尚的作品,更难能可贵啊。
别,别,别把我说得那么高尚,我这么无聊啊。
至少您干警察也好,当作家也罢,赋予了生命特别的意义。
没干好也没意义,唉。
没意义?那就进入了人生至高的境界。
从何谈起?
大学者陈寅恪,被誉为教授中的教授,做那么大的学问还自称是“聊作无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早把功利、意义之类抛在脑后,那才是至高境界,您和他有得一比哟。
“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是陈寅恪的倡导和写照,妇孺皆知,而这句名言知者甚少。安绥暗叹真遇上一才女,嘴上连连退却,惭愧,惭愧,较之陈寅恪教授我在十万八千里之外,连一个起码的作家头衔都没有,你这是拍马屁,而且拍过分了啊。
话筒里响起吃吃的笑声,稍后,又是平静温润的声音,真想和您聊,这样吧,下午我在丁香咖啡馆等您,见面聊。
电话挂了,那个悦耳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漠视他的存在,至少缺乏对通话对方起码的尊重,这“后倨”而“前恭”巨大的反差令安绥有些懵头,却没让他有半点恼怒,回过神来,从心底到嗓子眼儿倒是反复淌流丝丝香甜的清新味,醒脑、提神、明目开窍,精神也为之一振。
阳光从窗户直射进来,阴郁的秋天漏出如此强劲的日照很是难得,光洒在红彤彤证书烫金字上一闪一闪晃起扎眼,安绥起身把证书反扣在桌上,还没放稳又顺手把它插进书架上那一长排厚薄高低参差不齐的各种表彰奖励证书中间。坐下来,点开霍芳的邮件,想给她聊点什么,聊娜娜,聊什么好?打听她的近况?聊聊耳朵里传来的观感?不好说也说不好。
安绥不安,起身又坐下,又站起来走了几步,偌大的单元房似乎没个合适的去处。循着最大的阳光来处走吧,他拉开最大的两扇落地玻璃窗推叠至最大位置,一步跨进半圆弧形的阳台,深秋的阳光一下子涌上他全身,温暖的惬意漫进他心底,全身心都沐浴在一股热浪里。暮地,浪花里跳出一张姑娘的脸,明眸皓齿,笑意涟涟,她冉冉出清水,高挑的个儿阿娜的身姿踏浪而行,步履轻盈,双手高举作“天问”状,向他走来……眨眨眼,她不见了,他定定神,自问,她是谁?
他去了单位,集中精力处理完几件公务,脑子又散漫开去,不断闪现那个用悦耳的声音和热切的语言勾勒出来的“娜娜”形象,心旌动摇,浮想联翩,几次想给霍芳打个电话谈谈娜娜,可几次拿起手机又放下了。
下午,他兴匆匆地驾车跨过长江、嘉陵江大桥,几乎穿越半个江城,刚驶上北城的丁香路,挡风玻璃一下子无声地扑满了小蚂蚁,这个地处北纬30°的西部城市四季分明,秋季的细雨说来就来说停就停,但阴郁的天密札的雨一点都没破坏他的好心情。看见写着“丁香咖啡馆”龙飞凤舞几个字的招牌,就把车泊在路边,开门下车,一阵风夹着细雨扑来,他不禁打个寒颤,忙把外套的小翻领竖起来遮住脖子,趋步走向丁香巷。
这是老城保留不多的几处旧址之一,巷口的一边岩石上站立一棵百年黄桷老树,悬根露爪,茎干粗壮,又浓又密的枝叶象撑起一把大伞,伞下的一块地坪不同于周围湿漉漉的路面,干燥而洁净,安绥在树冠底下站住了,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一支,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吞咽进喉咙,起眼看着这条并不宽大但却绿意阴郁显得幽深小巷,一下子意识到心跳在渐次加速。
这地儿他曾满怀憧憬地来,全身心沮丧地离开,可谓骨铭心一般。
唉哟。火头燃过过滤嘴灼热痛了他的手指,揿灭残剩的烟头,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以后,他又点起一支烟,脑子沉入往事的回忆中。
因为当年,曾经与女朋友约会,印象最深也是对他伤害最深的一次也发生在这个小巷深处的咖啡馆。
那个“曾经”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个“女友”曾经是他最心仪的一个女孩,第一次见面就在心里把那个姑娘视为了女朋友。同学聚会,公安大学分配来江城的同学原本不多,但一年一次的聚会却必不可少。那次是柯立建做东,他老婆姜姐带来一个闺蜜,上桌一介绍,安绥眼前一亮,尤其她漏出那略含羞涩的笑靥一下子就吸引住了。简直迷死心窍。他不失风度地主动出击了,攀谈,寻找共同话题;套近乎,他从没感觉到自己会如此厚“涎”无“齿”;而她呢,不仅不拒,长长的睫毛下晶莹的眼光闪悦的绝对是接受和欣赏。那天的聚会,安绥盼的是永远不结束,就算回到家上了床,聚会的场景到天亮都没散。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对她,他简直就迷死心窍。第一次碰面过后没几天,安绥迫不及待地找个理由安排了又一个饭局。他在公大同学群里发出邀请,立刻就有人质疑,什么理由?破了一桩大案?你身在刑警队天天有案破,那不天天请客?只有柯立建看出点端倪,问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佯装不懂,回咋呢?他直接问可以带老婆吗?他回你特许。又问增加一个名额可否?他回你懂滴。引来一片懂滴懂滴。届时,来了一大帮子人,吃好喝好还包下一KTV包厢K歌,闹热倒是闹热了,安绥两个月的工资没了,暗自心痛就不说,遗憾的是与她私下接触机会全都丧失。但能和她近距离待在一起也是愉悦的,甚至是亢奋的,她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激起的爱慕之情,也可说是爱欲之火如火如荼般燎原,心中暗暗发誓此生非她不娶。
自认为神经十分坚强的他居然害起了相思病,茶饭不思坐卧不安了,破案中奇招妙术迭出,而面对这突然闯入心灵美丽鹿子既无胆直追,也无妙招自然而然地接融,偏偏那段时日破案任务又重,留给他的空余时间太少。终于有一天他向柯立建吐了真心,在他的极力鼓动下,他鼓足勇气直白地给她发了邀请,她答应了,第一次单独的约会就定在了这个朋友们说起颇具浪漫氛围的咖啡馆。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灿烂阳光下,绿绿的草坪,花草松篁,鸾凤鹤鹿,仙乐齐鸣,他和她终于牵住了手,先在林荫道士漫步,他想把她拉进怀抱,她挣脱他撒开腿跑了,他使劲在后面追,可怎么也追不上,追着,追着,梦醒了……这电影电视剧里看到的情景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梦境,更使他向往那一天的到来。而那天可真不凑巧,南山区发生一起恶性杀人案,快要下班的时候接到报警。作为一线刑警的安绥除了在心里咒骂歹毒的犯罪分子,还不得不按捺住焦躁的心,马不停蹄地随警队人马赶赴现场。紧张的现场勘查告一段落已是午夜时分,抬头看看飘洒着淅沥小雨的天,念想起与那位无论面容身段还是内涵气质都十分中意的女友,念想起第一次单独约会的愉悦,推断的结局肯定是告吹,阵阵遗憾甚至沮丧情绪涌上心头。转念,他想,也许她是执着的,也许她还在等着这份该有的爱情。于是,他慌不跌地往这儿赶,走进小巷竟一脚踏空摔倒,好在他身手敏捷迅速伸手撑住,才不至于全身倒地而狼狈不堪,起身见丁香咖啡馆还亮着灯,在暗自庆幸中加快了脚步。推开镶嵌雕花玻璃的木门,见咖啡馆里就几对卿卿我我的情侣,只有她是一个人坐在角落的卡座静静地捧着一本书,台灯映照出孤零零的身影也是十分优美的,整个氛围静谧而轻松。
他竭尽全力压抑住心中的那一份几乎要冲顶的喜悦,蹑手蹑脚走到影子后面,轻声说了好几个SORRY,才一步跨上前坐在了她的对面。料想的惊喜情景没出现,倒是她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轻声细语地说“好不容易把你等来了,就为了说一句拜拜,否者,不礼貌。”说完,她合上书本拎上座位旁的小坤包,站起身朝门外走。又说,“太晚了,妈妈会担心的。”
他几步就追上去,就差伸手去抓住她,不停解释说“真是有案子,理解啊。”
她回头瞥了他一眼,丢下一句话:“知道你是警察,破案是你的本分,可谁理解我呢。”
想起她在细雨织就的帘幕里毅然决然渐行渐远的背影,不难想象当时他那一副呆若木瓜的傻样和心中的那一阵刺痛。一阵寒风袭来,树叶掉下冰凉的雨水淋进脖子,冷不丁地使他打了个寒颤,也从沉思中清醒,但心中那一丝隐痛犹在,这似曾相识的地方,眼前叶片发黄的梧桐树、紫色白色淡蓝色花朵已经失去光艳的丁香树,让他心底生发出一些悲凉和寂寥。
这个娜娜怎么会选这么个地方碰面?她不可能知道这是他的伤心之地。难道幂幂之中真有一只无形之手在安排,难道真是上苍对他自初生爱情受创后的这些年全身心地奋发作为,干警察连破大案,干写作笔底行云流水般不断涌现长篇短篇随笔散文的褒奖。煲电话粥近两个小时还舍不得放手,他不得不承认心里的欣喜,或者说是喜爱之情。依警察的职业习惯判断,娜娜绝对是个才女,从码字这些年的形象思维来看,她称赞他的作品气象非凡,从警察与罪犯斗智斗勇殊死较量中窥见正义与邪恶、危险和死亡,体味生命的渺小和人的伟大,还说作品最终展示的都是作家的人格,从她爽朗、热情的声音里可以听出这个心理充满阳光的姑娘对他存仰慕之情,当然也不乏爱慕之情。想到这,他心里一暖,如果能收获从内心深处认可的爱情,不啻为我这个大龄青年的人生大奖,真实苍天有眼。
推开咖啡馆嵌着雕花玻璃的实木门,他看到偌大的店堂座无虚席,热气腾腾,但感觉特别宁静。正当他不知朝那个方向举步时,服务员迎了上来,按她的指引绕过环形吧台来到一个一面靠窗一壁靠墙的火车车厢座后。安绥心里一咯噔,这地儿又似曾相识,在长方形格子间里放着两排粉红的皮椅好,正中放一椭圆形天然石材桌面的茶几,上置一个蓝色玻璃瓶斜插一支康乃馨,一杯黑咖啡还冒着缕缕热气。难道这咖啡馆特别适合约会?几乎所有的厢座卡座台座都是对对情侣亲密地窃窃私语,没有高声喧哗说明他们的心灵走得很近;这靠墙的犄角又是分手的好地方?少有人耳闻目睹的悲情之处。怎么会冒出这么个想法,他自己都觉着莫名其妙。
映入眼帘的这个倩影又似曾相识。斜靠皮椅坐着显得清瘦的身影正好背对过道,她手里正捧着一本书在静静地在看,一头又黑又直的长发搭盖住半边脸庞再垂落在白色套装的后背,象一泓亮汪汪的清水直流而下。安绥呆立半晌,脑袋里勾勒出这是一个何等清丽纯情美少女的想象,所有的思绪都在这幅愿景前融化了,仿佛全世界都在此停顿。
安老师来了,请坐呀。背影说话了。
嗯,是龚娜脆而柔的声音,安绥听出来了。
哦,娜娜,sorry,我迟到了,公事耽误了一下。动作说话都小心翼翼的,安绥生怕弄皱了这幅平静的画。
没事,没事,等您,等多久都没问题。爽朗的声音出来 ,可背影一动不动。
安绥在茶几的另一面坐下,把被雨水淋湿的风衣脱下来放在了一边的椅子上,再转头望着她。
人影依然没动,黑发盖住了大半个脸,两只眼睛也躲在浓密的发际后面,只是手上的书已经放在了茶几上。安绥瞥见那本书是他新出的文集《刑警放歌》,不禁又一心动。正欲开口看见服务员端来了食品,便低头不语了。一杯卡布奇诺,一块芝士面包,一盘巧克力味的小麦片,几小袋伴侣和方糖,服务员一一放下后悄然转身。这又让他怦然心动,神呢,她怎么知道这些都是他爱吃的食品。
职业习惯和文笔细腻的写作使他养成了观察事物重细节的特点,一连串心动让他坐下来仍觉不安,更使得他对就在眼前的她疑惑重重,世间真有这么多巧合的事,而且会巧到这般细微?
累了吧?歇歇,先吃点喝点吧。黑发中冒出的声音轻柔而不无关切之情。
他坐下的位置看见的是她的左侧面,斜靠的身体显示出修长优美的曲线,她依旧埋头,浓而密的黑发遮掩住了半个脸,连眼睛都不见,象是故意顶着头让人不识庐山真面目,有点顽皮的意思,也象是生涩、害羞、腼腆的女孩碰见陌生人或者见某个重要人物之前的忐忑,不过,这优雅的身姿和静谧的气氛,不仅没使他生出半点反感,反倒感到一丝欣喜,初恋的那个美女不也这么沉静和矜持嘛。他静下心来,小口啜咖啡,静顿地欣赏眼前的景色,大厅里低喁的人声,窗外黄的蓝的紫色的丁香花已开始枯萎,这静谧的氛围衬托这个优雅身姿的美女,一切都自然而和谐美好,口中差点冒出“绝美”的称赞。
呆的时间长了,他感觉受了冷落,心里开始犯嘀咕,也有些愤懑,没有预想中洋溢热情的迎接也就罢了,如此尴尬究竟是哪一出?
安老师,您喝了咖啡先走吧,看见您了我心满意足了,我,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头没动,声音从黑发丛中飘出来,轻柔
怎么啦?龚娜,你这是怎么啦,跟我当面捉迷藏?安绥笑了。我大老远地跑来见你,你见了我,我还没见你吔。
您见了我了,我就这样,您请回吧。这话干脆但不利落,明显带着伤感。
怎么回事呀?你就不能抬起头来,我们好好交流交流?是怕我这黑脸包公掉你的份,还是你这天香国色不轻易示人?这话不无讥讽意味,冲口而出后他才觉着不大妥帖 。
半晌没动静,原本宽泛的厢座里一下子变得逼仄,愉悦的空气象被撒下一把辣椒粉呛人。安绥紧急调动他“警察+作家”的思维,思考为什么的答案,一时竟无所得。他掂起一块小点心塞进嘴里,一边把装有点心的瓷盘推至她面前,想低头自然而然地窥觑她的脸,不想她又把头和身子扭了过去。
她说,安老师,您走吧,我不想让您……看。说完,伸手从茶几上的纸盒抽走一张纸擦脸。
抽纸,擦嘴?擦泪?为什么会有泪水?他似乎听见嘤嘤的抽泣或者是泪水落地的滴嗒声,定神仔细听却什么都没有听见。
不行,你不把这些为什么解释清楚,我绝不会走。安绥牛脾气蹿上来。
那好,你不走我走。依旧轻声,只是多了几分无奈。
她欲起身,安绥慌忙伸手拉住背影的胳膊,迭声说别别别,但手上已经强烈感受到了她身体的颤抖。
两人都各自坐下,她依旧背对他,安静无语。他却手脚无措,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却甚为郁闷,这些年干刑警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么人没见教过,居然在这个小丫头眼前不知所措,不,不是眼前,连她是杏仁眼还是柳眉眼都不曾经看到,一个自以为有点水平的刑警竟会如此无能!
龚娜,您叫我来,究竟是为什么,有什么难事吗?说说看,我能帮助你吗?安绥正襟危坐,一字一句说得极严肃。
安绥老师,如果您不计较我这个样子对您的不尊重,至少是不礼貌,我们就聊聊……
不计较,不计较,咱们聊聊,咱们也算是老熟人了,聊什么都可以。他想,只要她开口,结束眼前的尴尬,就是他最感欣慰的事。
她一只手撩开头发,另一只手端起咖啡杯慢慢喝了两口,稳稳地放下。安绥看到两只手皮肤白皙,十个纤秀的指头温润如玉,不禁浮想联翩。他轻轻地换了一个坐姿,点燃一支烟长长地吸进去一口。
她悦耳动听的声音如涓涓溪流潺潺流淌。
知道您干警察风生水起,写文章行云流水,两者都是翘楚。您别否定,别打岔,听我说完,我就说说您、警察和您的作品。您熟悉警察就写的是警界那些事,您的笔迹既气象峥嵘又曲折委婉,塑造英雄人物高大英武,智慧勇力都表现到了相当的高度,笔下的吸毒者、卖淫女、歹徒、罪犯丑陋、污秽、无耻、残暴,情节也都够曲折,读起来有读福尔摩斯探案之类侦探小说意味,很多读者满足于这一点,而且一听说是警察作家,就想到的也是侦破小说,但我觉得这样的作品读起来就象喝白开水淡而无味,因为没逃脱一般性窠臼,而您胜人一筹的是透过案件和人物本身去写,不仅分析了案件背后个性和普遍成因,更深入透析了人物的人性以及他的精神世界,这之间自然衔接,详略得当,环环相扣,引人入胜。我读过之后,不仅受感染,对您对您的大作心怀崇敬,推荐给身边的朋友,也有些轰动效应。
你评价太高,我一直觉着写的太差,几乎没什么起色,更谈不上什么轰动,差不多写不下去了。
告诉您别谦虚,别打岔,我没必要恭维您。就拿您写的长篇小说《威武金刚》来说吧,这篇名挺俗的,写的刑警王刚为解救人质挺身而出,先是与罪犯谈判,后与罪犯周旋,提出与人质互换,此时枪响了,同时噼啪一声炸裂,轰地腾起几股火焰瞬间吞噬了那个平房。这一系列动静太大了太突然,几乎是同时发生,把现场的警察都弄懵了,有人以为罪犯开枪打死了王刚或者人质或者自杀,有人以为是狙击手开枪击毙了罪犯,定睛看到现场的情形是,王刚还站在原处,罪犯倒在屋子中央的血泊里,手中还抱着孩子,烈火熊熊燃烧直往上蹿。那天的西北风刮得正猛,现场只听见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可王刚还听见了微弱的哭声,立刻意识到那个三岁的小女孩人质还活着。他距离中心现场最近,几个箭步就冲进屋里,抱起地上的孩子把她的头埋进自己怀里就往外跑,不料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摔倒了,为了保护好孩子,他一手撑地一手揣紧小孩,腰椎却严重受挫,火势扑上来裹住了他全身着,当他踉跄冲出火场竟一头栽倒在地……“英雄的事迹鼓动整个江城,两江奔腾呼唤着王刚的名字,亦或是这个名字呼唤着两江的波涛。”
您,安老师,写的很精彩,我的叙述只能把事说清楚而已,一点文采都没有,这里,我有一个问题啊,您写的是小说,是虚构,有原型没有?您们警察队伍里真有这么英勇无畏舍生忘死的勇士?生死关头真的是绝不考虑自己就冲了上去,职责所在不用说了,职责之外也这样只想到别人安危吗?这个王刚您就塑造得很高大,在火光冲天熊熊烈焰中与其说是他听见了孩子嘤嘤的哭声,还不如说是他心里感应到了孩子孱弱的生命呼唤,他把生死置之脑后冲进火场救下孩童,这不能不说是他高贵的灵魂展现。至于罪犯的死,事后查明是爆炸的液化罐的不锈钢盖弹射过来击中他脑部而死,这一点也为王刚进现场的目击所印证。
安绥也沉醉在她的叙述里,听她停了下来,急忙答道,是小说,有虚构,但人物、事件绝对真实,只是距今有10来年了,主人公现在活得好好的,我们警队逢年过节搞活动还经常请他一起聚聚。
好吧,又回到您作品来吧。象是老师在讲评学生的作业,听得见她有声有色循循善诱的语气。行文至此,故事跌宕起伏,人物形象丰满,一篇好小说可以说圆满完成。但是,作者,哦,就是您,安老师又掀起一个更大的高潮,我把这后半部看着是整个作品的重心,或者说是重头,除了感染人的情节细节描写,主人公的心路历程写出来感人至深。王刚全身烧伤面积达60%,面容全毁,裹满绷带,在ICU里呆了20天,他醒来的第一句话问的是那个孩子,接着问案子,再问的是家人,没问一句自己的伤情,可当他解开绷带露出双眼,请人拿镜子给他屡遭拒绝时,才意识到情况不妙,最终看见自己尊容的那一刻差点没崩溃,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痛苦在心灵煎熬,原来英武帅气的小伙子秒变不堪入目的丑八怪,接下来是曾经海誓山盟即将走进婚姻殿堂的女友不辞而别,这一刀扎进他心里更是鲜血淋漓,这个刀枪不侵的怒目金刚,不惧烈火的钢架金刚,已经瘫倒的身体灵魂出窍,人生至暗,几欲寻死,金刚终于倒下了。这段波澜起伏的心里描写作者是狠下了一番功夫的,细致入微,感人心弦,不能不说确有独到之处。
静静听着,安绥心里也是波澜起伏,一直以为这个社会浮躁、焦虑、充满戾气,静顿下来读书的人不多了,象自己这种不入流的作者写的书,除了身边的几个朋友,几乎无人捧读,再加之这些年揭露出警界诸多糗事、丑闻、甚至恶行,使警察高大上的形象缺损好大一块,再也没有过去那种只要是涉及警界的作品就受热捧热评的盛况了,没想到这姑娘逆行,读得有滋有味如痴如醉,确实令人陡增一分感动 。
龚娜不管不顾他的情绪,十分稔熟地继续讲作品。这个“危难”时刻出现了一个姑娘,您用很隐讳的笔法暗示她是一个曾经受他冷落的暗恋者,一是为着圆梦,更是被他的壮举所折服,顶住社会的家庭的压力来爱他,还得承受他一个心理扭曲甚至变态的残疾人种种刁难,包括难听的话,难堪的举动,在忍辱负重中将浓浓的爱意注入他的心灵,使他能够重新认识自己,调适心态,走上正轨。您还让这个冰雪聪明叫着薛莉莉的姑娘说了一句爱情经典:“外表的美,不过悦眼,而内在的灵犀,却美不胜收。”终于,两个相爱的人走进婚姻的殿堂,还生下一个可爱的小萌女儿。细微的关切与浓郁的爱情汇成的热流,将这个威武不屈的黑金刚完全溶化,也激励他再次勇敢站立起来,强忍住剧痛进行康复训练,最终重回警队一头扎进实验室研究证据鉴定技术,居然连破几起大案,惹得同仁们惊呼:“王刚,真金刚也”。第一次读我就被感动得稀里哗啦,老实说读您这本书我不止一次二次流泪,以后再读依旧感动不已,细品您笔下的文字也优美也流畅,促使我一次又一次把整本书读完。
写得不好,只是我感觉很努力。安绥既感到也确受感染,思绪随她频率波动,声音有点黯哑。
不是恭维,也不能算拍马屁,这部作品结构合理,内容深刻,譬如交代罪犯的悲剧原因,写了当今社会底层人群的生活状态,写王刚和他妻子曲折蜿蜒的心路深入而细致,影响的因素有个人的家庭的,更有警队的社会的,揭露了一些问题,把握的分寸恰到好处。我想请教的问题是,这些客观的东西是从人物那里取材的,但更应该是作者体悟出来的,是不是?那您的方法是什么?这故事真实程度占多少?
从来都是直面他人,至少直对人的眼睛,不管两只折射心灵的光是残暴、仇恨,还是平和与尊崇,他都是迎面而上,可现在一直对着她的侧面,还好不是后脑勺,心里一直存有不适感,但他隐忍了,甚至在交谈的过程中一直微笑着,看见一个人头侧面微微颔首,心中升起的仍有欣喜。
她又谈到了他的其他作品,又轮到他频频点头,因为她的复述和评点确实有理。
不知不觉间,两人喝完了不知什么时候服务员又送上的两杯咖啡,窗外的天光明显地暗下来,花园的灯光把丁香树摇曳的影子投射到硕大落地玻璃窗上,才意识到相“见”甚欢的一个下午结束,开始咕噜叫唤的饥肠提醒大脑早已过了晚餐饭点。安绥是特能忍饥挨饿的,但他期待的是撩开她的黑发“面具”,他轻声提议,这傍边街面有一家色香味形俱佳的川菜馆,我们去那儿点几个简单的菜,或者就这儿点牛排、披萨、红肠什么的,填饱肚子,怎么样?
不。她断然否定,说着从身后的包里拿出一叠打印纸文稿,从茶几面上推了过来,说,安老师,这是我写的一篇评论和学着您写的一个中篇,请您审阅、修改,不好意思,初次见面就给您添麻烦,回头我可以发到您的QQ邮箱或者微信。
这样好,甚好,乐意接受任务。安绥身体前倾,一脸媚笑,显得有点滑稽,不知“侧影”发际后的眼睛瞅见没有,不见半点反应,才觉着遗憾。
好,就这样,安老师,再见。她站起来转身就朝大厅的门口走去。
他象是被定格在了厢座上,怔怔地望着那个高挑匀称阿娜的背影连同飘逸的长发消失在那扇木门后面,心中一片惆怅。瘫坐一会儿,他叫服务员埋单,被告知那位女士在预订时就预付了,不禁又长叹一口气。
刚坐上车,霍芳来电话问什么情况,语气象是谍报人员交流情报也象是在做局看谁入了彀。安绥正郁闷,想发泄。今天创造了一个世界奇迹,人家是从眼睛这个窗户走进心灵,我们俩四只眼连一次对视都没有,直接从嘴里插进心灵。不过,你这闺蜜确是才女,也可以说是超女,不得不服啊。
哈哈。霍芳嘻哈笑起,不用置疑地含着戏虐得意的味道。您,刑警,刑警队长,生死都不服,还服了一个小女子。
我再次严肃提醒你,我是你老辈,跟你老爸老妈是一辈的老子,不能随便开玩笑。
哈哈哈。笑声又起,更放肆。您比我们大不了几岁,还妄称老子,有本事您去跟娜娜称老子去,不敢吧,在美丽的姑娘面前胆怯了吧,人家可是冰雪聪明,都不正面看您一眼,为什么?不屑呀。
安绥疑惑。是呀,她为什么不正眼看看我?这里面一定有隐情。
什么隐情?警察动不动就置疑的职业病又犯了吧,什么事都想一探究竟,那好,待会儿我发几张照片给您,满足满足您的好奇心。
安绥不想给她耍贫嘴,点了点头就摁断了通话。谁知这一摁,屏显跳出几十个未接电话,心里大惊,出大事了,忙选了警队现场勘查大队长李希偶的号码拨过去。对方响铃,半晌没人接听。他又懊恼又自责,平时怎么要求队员的,说是干刑警就得睁着一只眼睡觉,手机是万万关不得滴,一有情况得迅速出动,早一分钟到现场就有六十秒的主动权,早一分钟获得线索就能最及时破案,因为办案如救火,还说要求大家做到的自己首先做到。这下好了,手机设置为静音毫无察觉,误事了。他怪罪霍芳竟生出一丝恨意,而对龚娜心底居然无半点怨尤。
电话通了,李希偶的粗嗓子炸雷般响起。头儿,怎么啦?青天白日的泡吧还是泡妞啊?电话都打爆了,不接,什么意思?
这家伙从来说话都没大没小的,安绥倒也不计较,可此刻碰上了心情不佳,唾沫如喷火星吐出去了。怎么啦?傻粗,怎么说话呐?你他妈
对方挨骂,被压了一头但仍有不服,嗫嚅道,给你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不是大白天嘛,现在当然天黑了哦,现勘,我已经做完了。
什么案?这么快就做完现勘了。听见案子,安绥立马进了状态。
命案。
什么?命案?你这么快就把现勘做完了?他一脸疑惑。命案就是大案,人命关天啊,可不能马虎啊。
马虎?头儿,咱什么时候做事含糊过?这是命案,现场却简单,没几下就搞掂了。话筒里是叫屈的声音。
简单?命案会简单?后续措施采取没有?我马上过来,发现问题找你算总账。
丢下一句狠话,安绥驱车就往现场疾驰。只要有案子其他什么都抛在了脑后,包括手机上还有几十个未接电话都来不及看一眼。
命案确是命案,现场也简单,但案情却不简单。
现场位于南区商业中心一个公共厕所内的单间女厕。当天下午4时许,清洁阿姨清扫时,发现一具沾满污血的女婴尸体,遂报警。派出所民警和李希偶他们几乎同时抵达。
现场一目了然,狭小逼仄的空间内,童尸躺在坑式便池边沿,地面有少量血迹,散落着沾有血渍的白色厕纸,板式墙上有血迹擦痕,但出厕所门后就再也没发现涉案痕迹。
警队侦技人员按部就班开展工作,保护现场、固定证据、法医采样、初步鉴定、走访群众、逐步扩大搜索范围同步铺开,紧张而有序,当安绥赶到时,这些工作已接近尾声。
安绥干刑警就在一线踏实干活儿,当上队长后仍注重深入现场掌握一手材料,作出自己的判断,这已成为了一种职业习惯。看完现场及周边区域,他把各路人马招到附近派出所的一间会议室,汇总情况、分析案情、研究下步工作措施。原本应该是简短的碰头会,却在案件定性、分析犯案动机和案犯条件刻画几个关键问题上卡壳了, 与会人员依据不同职责开展工作的进展各抒己见,议论演绎为争议,最后争议渐渐归拢为两种意见,一种认为是故意杀人,依据是弃婴行为存主观故意,致死原因是塞进婴儿口腔里的一团纸巾使其窒息,弃婴肯定是非婚生子,凶手极可能为被人包养的情妇之类,也可能是吸毒者所为;另一种则针锋相对,以为是过失行为,现场表现的一切迹象似乎都是惊慌失措的举动,譬如没冲洗干净的血迹和纸片、纸团,朝婴儿口腔里塞纸团,如果作案者故意要窒息婴儿,想到的应该是捂鼻,由此可以看出是涉世不深毫无生育经验的妇女所为,事发突然,不得不在惶恐、惊慌、畏惧中应对。李希偶是前者的代表,安绥则认为后者与自己的判断一致,更接近案件事实,于是拍板重点依据后者画出侦查方向和范围,铺开侦缉工作。
忙完现场,案侦走入正常轨道,安绥松弛下来才感觉头痛欲裂,想必是下午进丁香咖啡馆之前淋了雨受了寒,看看表已是凌晨三点,又觉全身瘫软无力,只想回家睡个好觉。刚发动汽车,右前门被拉开,钻进一个人,是李希偶,他说,头儿,今天对不起哦。
安绥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您还没到,我先干了,违规。驾驶舱里黑漆漆的,车外稀疏的街灯和远处的广告霓虹灯射进来,看得见李希偶一脸愧色。您定的规矩,凡大案要案,安队不到,现场不准动。
今天你干得好,先干了,干得有条不紊,还替我解了围,错在我不在你,我得谢你。
头儿,我看您歪歪咧咧地打不起精神,有心事?病了?头儿,您是我领导,可您是我兄弟,我得说一句实诚话,您也老大不小的了,挨边四十岁了,成天忙完案子又去爬格子,身边又没个人嘘寒问暖,该找个媳妇了。灯光映射下,李希偶满脸色实诚,语气也恳切。
大冷的天,安绥心底一暖,暗叹这个大块头的老刑警随时冲冲杀杀地咋呼,实则心细如发呀。
回家,推开门,蹬掉鞋,栽进被窝,一头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安绥被一阵接一阵的手机铃声震醒,睁开眼已是杲日丽天,也只好极不情愿地接通电话。
老辈,您不厚道吧?电话爆表了没?听半句就知道是霍芳的声音。
你才不厚道,这大清早的把人家吵醒,还让不让人活呀?话里多有反感且带着睡意。
大白天的睡大觉,您倒是睡得香,人家可哭了一夜。霍芳满嘴怨气泄洪一般怼出。您是警察,您强势,气场大,不把人家放在眼里?您是大作家,有魅力,怎么把人家惹恼呐,瞧不起人?
我瞧不起人?笑话,我连人都没看见。安绥反唇相讥,依然懒意洋洋。咦,你说发的照片给我,发了没有?
人家死活不让我发,伤心着呢,不是您伤害了人家,就是您无意之中得罪人呢。
没有的事。安绥一边起床,收拾洗漱,一边用腮帮夹着手机说话。这样好不好,小公主,我手上有一桩案子,命案,人命关天,懂不懂?我先处理一下,晚点,我请你……
喝咖啡,丁香咖啡馆,这,还差不多。
又,丁香……不,我请你吃饭。提到那地方,安绥有些头大。
不,我请,丁香,咖啡,简餐。电话不由分说地掐断了。
安绥穿戴规整,出门去了警队,这些年除了对手中的案子,对警队的弟兄,对笔底的作品可谓精益求精之外,对自己的个人生活一贯马马虎虎简单对付,不过今天他刻意翻出一件灰褐色的小西服穿上,对着镜子一看,精神多了。途中吃了一碗麻辣小面算是填饱了饿得咕咕叫的胃。刚拢办公室坐下,内勤小郑进来报告今天的警情,先说有一个叫霍芳的女孩打电话到队部找您,见安绥没理会这桩事才说起了工作。
这时,李希偶拿着一叠材料进门,说头儿,正式法医解剖报告出来了,女婴是窒息死亡,就是口腔里那团纸巾直接造成的,是故意谋杀,没错。
安绥示意他坐下,扔一支烟给他,笑笑说,你这家伙执着,老刑警,坚持自己的观点也对,不过,这案子不能朝那些老谋深算罪大恶极的犯罪层方向去挖,应该在那些涉世不深的少年里去找,叫弟兄们抓紧延伸范围,至于动机的探讨,我们破案之后再做定论。
谈完工作,小郑出门去了,李希偶象是赖着不走,安绥端起茶杯,说,李大,忙你的去。
李希偶慢吞吞地吐出一口烟,细眯了眼,说,头儿,案子忙不完的,案子破完了,咱刑警不就失业了吗?所以啊,自己的私事还得抓紧,对上眼的就是缘,抓上手就是分,缘分就这么回事,您也老大不小的了,别他妈老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人世间哪有圆满的事呀。
对眼,是有所心仪,是曾想入非非,迄今人家的眼都没见过,怎么对眼?他说的句句扎心,安绥心尖在滴血,也慨叹到底是警队出生入死的哥们知事暖心,嘴上却说,我的私事,你别管了。
深秋的天黑得早,当安绥坐在霍芳面前的时候,满大街已是华灯齐放,流光溢彩。霍芳自然又是一番数落,安绥想插嘴也插不上言,则便爱理不理地喝咖啡,想自己的事。
啪。霍芳将手机往茶几上重重一放,说,老辈吔,您这一副孤傲的样子,换了谁也会生气,况且人家娜娜是个敏感的才女,怎会不伤心。
安绥不慌不忙,吸一口烟,笑笑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我这么谦恭对她,自始至终受的是后脑勺的冷遇,我还憋屈吔,还不知道去哪里喊冤。
笑话,大侦探,堂堂刑警队长,还会冤屈?霍芳也笑,有点怪怪的味道。您不是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你不是说要发她的照片给我吗?说话不算数的人,还有什么资格责备我?
照片?哦,哦,先听我讲讲她,再说照片的事。
您知道她跟我从小一起长大,读大学都一个寝室。娜娜是独生女,父母都是中学老师,但她很自立,学习很优秀,言行很自律,一直是她爹妈的乖乖女儿。我跟她比吗?那可是差远呢。读大学期间,她是学硕联读,毕业时拿到手的是双学位。不要以为您是大才子,人家这小女子不仅早慧还真有才,又当学生会主席,又是校刊编辑,还写诗写小说写散文,人又长得漂亮,能歌善舞,在年级在校园风光无限,在男生眼里可是追之不遗余力的偶像,而女生看来简直是神一级的人物。
老实说,安绥眼里霍芳也是个美丽的女人,仅是那双眼睛就象是会说话一般传神,看着他说话也一种享受,加之她描述的是他心动的女人,备受感染,几乎全身心沉醉进去了。
不知是谁触动了她哪根神经,大学毕业她“逆反”了,惊天逆反。这么优秀的人才,学院要她留校,她坚辞;城里好几个单位来校招聘点了名要她,她不理;父母亲属劝她出国留学,她拒绝,却宣称要去西南边陲的山区支教,说哀牢山的孩子缺文化缺教育,尤其是那些个女孩子一双清纯无暇的大眼睛完全就是对知识的渴望,还放言要与立志教育甘愿奉献的同党结伴而行,寻一幽静山坳,观日出赏月落,看孩子们伸展翅膀飞出大山,有理想够浪漫吧。有人,也就是她的追求者看见她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个接一个地打退堂鼓,结果,只有她一人孑孓而行,我送她上高铁的时候,她哭了,问她为什么哭,她抽抽噎噎说不知道,她爹妈早已是气得躺在家里,气息奄奄,简直大病一场。
去了拉祜族苗族聚居的南高县偏僻的农村小学,这一干就是两年,从她发的邮件、微信、抖音看,她过得挺丰富挺充实,也干得欢,山区的孩子、家长,学校的老师和领导对她赞扬有加。不料一场意外的灾难将一切都毁灭了。第三年开头,也就是寒假前的一天,一间学生宿舍半夜里突然起火,说是学生宿舍其实就几间木板草房,在学留宿的学生本来不多且都是远处大山里的小孩,这间起火的房间住的全是一年级的小孩,被突兀而起的熊熊大火吓懵,不知向外跑,反倒哇哇大哭着往墙角躲。娜娜就住在学校的教师寝室,看见火光,立马披衣起床朝起火地点跑,气踹嘘嘘跑过操场爬上一面斜坡来到起火的房间前,呼喊并且组织学生撤离到安全地带。这时寒风裹挟火势越燃越猛,听见房间里还有孩子的哭声,她二话没说就冲进房内,抓住一个个小孩就往门外拉往窗外推,六七个小孩就这样获救了。就在她自己往外撤的时候,门已被火焰封死了,可房间里还听得见哭声,她冒着浓烟烈炙四下摸索,最后双手在一个墙角触摸到一个瘫坐在地傻哭的小女孩,就一把抱起她翻窗逃生,刚着地,一根燃烧着的屋梁椽子砸下直中她头部,她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老话说天妒英才,天嫉美颜,我说这叫天道不公,真是绝对不公。霍芳说话里带着哭腔,两眼噙着眼泪。
安绥听得一脸悲戚,用抽烟来止住唏嘘。后来呢?
她多处被烧伤,关键是脸部被毁容,唉,您说是不是天道不公?不仅不公,还无情,还残忍,唉,这么一个爱美的姑娘,天理何在啊。
安绥听了心底一惊,难怪她对《威武金刚》读之真切,原来她感同身受,又一个舍身救人的王刚啊,不由得关切地问,烧伤严重吗?现在怎么处理的?没问题,现代科技这般发达,植皮、美容、恢复,容易得很。
唉。霍芳幽幽地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该想到的办法都想尽了,就这样了,上帝仍无回天之力。
到底毁了有多严重?你不是要发照片给我看吗,怎么没发?
您是看尊容,还是看真容?
当然是看真相,看能补救不?这么可爱的姑娘,要就这么就毁了,无论如何都是让人痛心的事情。不能就这么毁了,人家可还有下半生,还要有美丽人生幸福生活呀。安绥这番话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老辈。霍芳两眼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接着说,我真崇拜您了,也真佩服了那个才女。
此话怎讲?
您这人有善心有才情有人格,真没看错您。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安绥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些话不是我说的,全都出自娜娜之口,是她对您的评价,原话可多呐,我也不想复述,也复述不了。
我跟她素昧平生,怎么会对我了解至深?是你在她面前饶舌了吧?安绥大惑不解。
您写了那么多重磅作品和深度好文,人家读了不就了解您了吗。
记者同志,小说都是虚构的。
娜娜的原话是怎么说的,“作家说写的是作品,其实写来写去隐头藏尾都是写他自己,怎么着也能找到他的影子。”
嗯,这话有点道理。安绥点头。
再说,您这刑警队长从发案破案,其中不乏要上电视登报纸的,这不是真实的吗?我再郑重地提示您,一个姑娘,尤其是一个沉寂下来的姑娘宁静专注的心可是特别地通灵,万万不可小觑。
安绥连连吃惊,这些个高学历高智商高情商的现代“小女子”确实非同小可,暗暗倾许。嘀铃铃。他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接通,李希偶欣喜的声音传出来,头儿,童尸案告破,杀人凶手抓住了。
什么杀人凶手?就那婴儿的母亲。还有一个呢?安绥说。
对,对,就那婴儿的母亲,一个人作的案呀。
那婴儿没父亲?
哦,哦,也找到了,两人都不到十九岁,都是邻省山区南高县考进城的大专生,懵里懵懂的,男生不知道女的怀孕了,女生害怕学业受影响,不敢告诉任何人,自己用裤带使劲勒,找游摊买打胎药吃,没管用。这天去商业街突然肚子痛,进厕所产下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吓坏了便使劲捂嘴,不行,才用卫生纸塞进嘴里,哭声倒是止住了,孩子也捂死了。无知啊,没有起码的生理知识。两个少男少女就半拉子大的孩子,就知道哭,哭得象个泪人。头儿,怎么办?李希偶语音里动了感情。
对着手机说话,象是说给霍芳听的,也象心有所动自言自语,安绥念念有词,南高县,懵懂少年,走出大山,冲动啊,无知啊,愚昧啊,人有情法无情啊。
您说什么呢?头儿。案破了,真凶抓了,我们的事儿完成了。
法律是一把硬尺子,可办案的人有一颗肉长的心。安绥大声说,破案是一码事,把案子怎么办好是更深入一层的事,一要依法办,要讲法律效果,二要合情合理办好,注重社会效果,这个案子的重心恐怕还在对这些半大孩子负责。好,等我回来审结案报告。
两人的对话,霍芳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概叹,孩子长大会滋生爱情,这是天性,谁也阻挡不了。您考虑了社会效果,慎重处理当事人,这是人性。又说,等案子有了结果,我去作一深度采访。
采访什么?也就是一些大孩子,学了文化,通过考试走出了大山,娜娜她们抗命而作的使命完成了,可孩子们要继续成长,尤其是进城以后,会面临许多困惑,今后的路还很长,仅有一点文化知识是远远不够的,弄不好会成为新的社会问题。安绥感触良多,不过,我推崇纯洁的灵魂交融的爱情,此乃天性而神圣。
娜娜这一生可是集大幸和大不幸于一生呀。霍芳朝后一仰,双手向后摊开,动作大而夸张,似乎感慨万分。独特的才情源于天资聪颖的灵感,取之不尽的灵感启示靠的是几代血传文脉的积淀,仪态大方气质雍容的她却不是一般才女可媲美的,您读过她的散文、小说,也只能窥见一斑,您这一番话又让我想起娜娜美女。
我说过与她素昧平生哟。
娜娜叫我给您带话,您的破的案子,您办的案子,您写的作品,都是您的人品。还赤裸裸地推崇您的作品,说从来就没有什么作品走入她的心底,只有您的作品对她的灵魂感染至深,这里边至少有两个人,一个是作者您,另一个是读者她。
嗬嗬。安绥会心一笑,好可爱的小女孩。
呐,明天晚上咱们还在此一聚?我保证,娜娜必到,您呢?
安绥顾左右而言他,说,我要回警队处理此案,先告辞。
霍芳说,回头我就把娜娜的近照发给您。
安绥去警队,精心研究处理了结案报告和提交检察院的法律文书,细致到了字斟句酌逐字推敲的地步,完了交给小郑,叫他上班后立即交出去。
回家,他径直进了书房,摁亮房灯和台灯,书架上那一排红彤彤的奖证奖状第一个跳进眼帘,今晚感觉特别刺眼,他抽出一本看了看,又默默地放在了桌上。在书桌边坐下来,抬眼又看见那一排红红的证书,脑子突然蹦出一个疑问,难道这就是对我熬更守夜辛勤耕耘的奖励?破案,是为群众;写书,是为读者。终于访到了一个读者,他在心里自嘲,这读者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想到娜娜,他连忙打开电脑,呵,哗啦啦跳出几大排,细看,几乎每张都是美丽的倩影,找到一张面容照,照样光彩夺目,哪里去找霍芳所说的耷拉眼皮鼻孔朝天的模样,无法想象她说的狰狞恐怖的形象,他心里祈愿这就是真实的娜娜。但是,当他把画面拉近,放大,细觑,原来贴着一副高度仿真的面具,一股寒气从脚跟窜起直冲脑门。
窗外窸窸窣窣响起雨打芭蕉风掠树丛的天籁之声,不知是深秋的寒意还是想象中娜娜的真容,不可抗拒地从肤肌侵入心肺,安绥瘫坐在椅子上,仿佛全身僵硬似一座泥塑,只剩脑子急速转动。半晌,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又把脑袋凑近电脑,就差脸贴上了那副“姣好”的面容,想揭开那一层面具看看是否真有那不堪入目的残酷,他真的解开了那一层薄薄的精致的面膜,看到了纯洁的高贵的灵魂奔腾着炙热的爱情,直接向他喷涌,一扫周天寒澈,使他全身灼烧,热血喷张,抬头望见那一排红彤彤的奖证奖状仿佛点燃的烈焰,要将他和它们一起化为一片红红的火,经久不熄。
他几大步跨到窗前,望着雨淋淋
他打开手机给霍芳发了一条微信,明天,领奖,必到。
不一会儿,微信里显了一个头像表情包,眼睛里疑惑,脸上傻乎乎地笑,可爱得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