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见过我的山瘦弱 (一) 那夜,读松尾芭蕉的俳句:“闲寂古池旁,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一声响”……却是欲静愈无静。武隆白马山里的蛙声叫得比别处更轰然,一阵压一阵,像一架架飞机降落时的闹腾。 熬到第二天,日头高升,却不毒,和颜悦色地照耀着山水。我说我们得去找一找花石头了。 差不多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翻山越岭,就是去看一块石头。当地人为什么叫它花石头?这种叫法太有刺激性了,花与石——柔弱的与坚硬的掺和在一起。石头开花,多让人浮想联翩。 越野车不是傍着悬崖边上走,就是在芭茅草丛中像瞎子似的乱窜。好不容易轰地一声冲上山顶,路却断了。 站在高处倒是能看见赵家山虎关水库,像见首不见尾的神龙在崇山峻岭间游走。那绿得不像话的水竟让我瞬间激动。好样的白马山,竟私藏了这么个孩童般干净的宝贝,它是值得松尾芭蕉的青蛙们扑通扑通跳进去的——从东瀛古老的俳句,甚至从中国唐宋的古诗词中源源不断地一直跳进去,不要有丝毫的犹豫! 还是得去找花石头,这样的好水,还需要奇迹来匹配。 过一个村便问乡人花石头的位置。“花石头儿啊……”他们呼起花石头时来了个高度的儿化音,像叫他们屋里的细娃儿。只是他们有人往左指,有人往右指……花石头在他们热情洋溢的指点中愈发是云深不知处了。 山里难得见到几块宽绰点的田坝。若有,四周都会种植一些橙子树、广柑树来围绕,像是在为这些金贵的田坝宣示主权。突然就看到几个男女以布包头,戴着纱罩,持长竿在田垄间奔跑,嘴里“嗬……嗬……”地吼叫,似乎在驱赶什么。同行的姐姐说,他们在赶走野蜂子,不让它们把自己的家蜂裹挟跑了。 还是人厉害啊,我们竟可以去阻挡虫虫界的私奔。而人的私奔是连天神领袖宙斯都管不了的,否则就不会因海伦跟着帕里斯王子出走而掀起一场特洛伊战争…… 姐姐又说,这个地方太像我当年住过的涪陵天台乡了。那时也就十六七,一人住在一座黄泥巴筑起的土屋里,离前后的人家都得走十多分钟。倘若有坏人来,喊天老爷都来不及。我每天都用一根粗棒子抵住门,再抱住另一根粗棒子睡觉。夜夜都是半睡半醒,一有动静就翻身而起,立马操起棒子……我想横了,只要有谁敢破门而入,我就乱棒打过去,打死了也活该…… 我拿眼盯住姐姐因愤愤然而把鼻眼扭曲了的脸。 小时候,这张脸的花容月貌让我高不可攀。作为姐妹,被美的征服已多于对同性的嫉妒,我是心悦诚服和自豪的。但对那些重庆下半城的崽儿,这张花容月貌脸的存在简直就是灾难:他们为她兄弟反目,乌嘘呐喊地打群架,亮出手锤,时刻准备着要去为她冲锋陷阵……他们比《伊利亚特》中特洛伊城墙上的那群打算为海伦粉身碎骨的老将军具备优势,毕竟年少得闪闪发光,有的是活力四射的心肠与肌肉来践行对美人的承诺。 然而,谁能逃得过大时代的翻云覆雨?转眼间美人与他们各奔各的命:糊口的劳作与花容月貌在彼此诋毁,眼睁睁见着韶华流逝。对于一个偏远的乡村,人们对美丽女人的敏感还不如对一堆能果腹的稻谷。漂亮的脸蛋有什么用呢?谁也消费不起,连姐姐自己也如是。她说,一次宰猪草,一刀剁下去,碰上了手掌,鲜血飙起丈高……她伸出那只手,给我看还隐隐在目的疤痕,我突然想篡改一下海子的那句诗:姐姐,今夜我不怕得罪全人类,只想护住你。手里仿佛也生出一根粗棒子,操起它便想雄赳赳地赶往姐姐当年住的黑漆漆房屋……姐姐当然不明白我此时的内心在怎样地调遣着雷电,她只管咬牙切齿地说,打死了也活该! 车又从山上冲下来,无意间便见旁边的坡上站立着一个小亭子……荒山野岭的,一亭伫立,总有它留人的理由吧。爬上去一看,竟是花石头的家—— 那个高三米,长二点五米,厚三米,重八吨的莽家伙躲在并不巍峨的亭子里,虽有些缩手缩脚,却也无风雨也无晴,倒也静好! 其实,它正确的叫法应该是化石。曾有专家鉴定:“它是海洋遗迹化石,特征由一系列连续、左右交错成人字形的纺锤状潜穴构成,据此可以确认为锯齿迹,时代为四亿多年前的志留纪。它的存在对研究四亿多年前白马山古环境、古地理与古气候,有着重要的科研价值。” 四亿年前,这个数字太悠远了点吧,我们穷尽几生几世也挨不到它的边缘。但在触摸这块石头的细节时,竟有一种和四亿年前对上暗号、接上头的感觉——我知道像浮雕一般凝固在石头上的小鱼小虾或其它我们还叫不上姓名的古生物,已经死亡四亿多年了。这不到六平方米的面积间便是一个水族界的庞贝古城,但它们与庞贝古城那些人类面临死亡时惊恐万状不一样,其游弋的姿势仍显出活泼欢愉,甚至是优雅……大难当头,是它们的智商不知何为恐惧,还是它们天然就会以向死而生的淡定去迎接大自然的天崩地裂、海底翻腾? 它们如此密密麻麻地聚合在一起,集体赴死,看似惨烈,又极其绚烂—— 以我们人类的观点揣测,它们死前无疑是在英勇搏击,流着长泪地在挣扎和告别,因为它们身体与身体的距离已到了亲密无间的程度。或许,它们就是依靠着这样的亲密才抵抗住死亡前的恐惧,才能够把最美的身姿定格在生命最后的一瞬…… 要死也得拼一拼,我陡然想起姐姐刚才说过的话——生命之美就在于不那么容易束手就擒! 而它们是被怎样的一场大灾永远钉牢在了石头上的呢? 我们哪里能清楚?纵使考古学家得出一百个结论,对这些小鱼小虾曾经的生命,都是苍白。 关于这座巨石的身世,武隆有位叫郑立的作家写下了这样的文字:“那一片山坡,野草疯长,荆棘葳蕤,树木婆娑,太阳与大地互换着万物昌盛的投名状,月亮、星星与大山轻拂着众生鼎盛的风语,飘逸的绿,流淌的绿,滚动的绿,掩没了民主村通往山顶上烂泥糊的一条山路。这条盘山小路上有一处歇脚地,四围无人居住,距村民活动中心有三公里,离烂泥湖有一公里许。路边矮坡上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下边有一个容纳一两人躲雨的小石嵌。石嵌内,仰头可见在石顶上有一幅石花图,石花枝枝蔓蔓、绿意盎然隐入石缝的深处。这块奇异的石头,民主村人叫它花石头,敬之为镇村之石,从没有人说得清它的由来,更没人道得明它的奥秘。它像一块精神的胎记,烙在一村人祖祖辈辈承袭的记忆里。” 考古学家还说,这一带的大山腹中可能还揣有很多这样的花石头。但偏偏就是它蹦跶了出来,还屹立在石顶上,和这一方村民做伴。村民视它为圣物,有灵性,上上下下,路过此石,不由得望它一眼,嘴里喃喃:花石头儿。累了,坐在布置妥帖的阴凉处,等着山风从那一片又一片半人高的苦蒿丛慢慢移步过来。 2017年6月的某一天,一位村民惊乍乍地跑到村上报信:花石头不见了!大家跑到现场一看,一台挖机和一条新推出的百米公路,证据确凿,有人拐走了他们的花石头! 那真叫个胆大包天!近十吨重的石头竟从那样陡峭的乡道上往下搬,吓死个仙人板板,他们会把花石头折腾得生不如死啊! 村民们气疯了,他们像自家的亲儿子被拐走了,哪里肯依?花石头那是老天赐予他们的镇山之宝、镇村之宝。丢了花石头,就像贾宝玉丢了被视为命根子的那块玉,失魂落魄……他们绝不肯依! 他们像《伊利亚特》中的那群希腊人一样,瞬间就组织起军队去开战,要找回他们的绝世美人。 连在外打工的人也在深夜赶回,心急如焚!每个人都心急如焚! 一帮白马山民主村的乡民,一群特殊的军队向未知出发,满世界去找他们的花石头…… 老天保佑,花石头很快有了下落!像一部荒诞剧的结尾:是被一个长坝镇的人挖走的,以一万六千元的价格卖给了重庆大学城的一户人家。这个愚蠢的邻镇乡民,不知道自己在犯罪,更不知他引发了一山的愤怒,他与他的买家当然要乖乖地完璧归赵! 七月,花石头回来那天。“民主村人倾巢出动,给花石头披挂上红绸大花,拉出‘化石回家了’的横幅,燃放鞭炮,欢迎花石头回家”。 读到郑立先生这样的文字,我第一次被中国乡村表达喜悦之情的方式深深感染,这也是农耕文明几千年遗传下来的幸福密码——当然是红色,只能是红色…… 这还没完。接下来村民们自发捐钱,多的两千元,少的五十块,共筹了七万元,为他们的花石头建了亭子来遮风挡雨。纵或那亭子的建筑审美风格乏善可陈,很影响石头的观赏性,甚至石头该有的野性——一个粗糙的笼子把一头猛兽给困住了,但似乎只有这样石头才有了名正言顺的归属感……村民们有这样的意识和行动,已值得人敬佩。他们是以发自内心的激情和审美力在爱着属于自己的东西,捍卫大山的尊严,自然的尊严,以及他们自己的尊严,哪里轮得上我们这些外人去说三道四,吹毛求疵? 我不知白马山外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巨大的宝贝,这个无法用人的双手去搂住的宝贝。那样的山路,开车去看都像惊险片。可偏偏有一朋友,六十七八岁的人了,瘦弱单薄,竟和她的先生从赵家场出发,抄小路步行,来回五六个小时,跋山涉水去看过花石头…… 回来的那晚,正读着松尾芭蕉的俳句,就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响起。哦,是花石头上那些小鱼小虾来了。它们在我眼皮子下复活,一条条的,活蹦乱跳,还打情骂俏…… (二) 城门洞距武隆白马山的车盘村不过三公里路。 城门洞无城门,它是两座巍巍的山岩间,一个被老天一巴掌击穿的洞。我现在从山下望上去,似乎仍可听到亿万年前那崩山的巨响。 武隆这一带处处可见喀斯特地貌。喀斯特,这三个字看上去特别的艺术,温文尔雅,像个绅士的名字。但,仔细一想,却是这片山河中痛不欲生的血泪史。 好在都过去了,曾经的天崩地裂,乾坤大挪移,只剩下恍若古中国城堡的山岩,以及巨硕的、难以言状的崖洞。那崖洞是随你的脚步与角度而瞬息万变的月亮,往左走着瞧,石洞渐渐纤瘦,成了上弦月;往右亦然,成了下弦月。居中仰望,它便是人世间最大的一轮满月了——朗晴的天,里面就装着湛蓝的天色和大朵的云彩;刮风了,里面就是东倒西歪的草木和惊恐万状的飞鸟;假如有打柴或挖草药的人经过那里,就会看到一些黑乎乎的“小蚂蚁”在“月亮”里爬行……便会想,他们是怎么上去的啊,那可是叫做登上青天了…… 去城门洞上面其实一直都有着路,并且是自古武隆去川黔的通道,也就是当年用马驮人挑运茶、盐去川黔的茶马道。据说现在这里已是“驴行者”的打卡地,常常有酷男酷女骑着山地车在城门洞处呼啸来去。这些,是在百丈山岩下的我完全不知晓的——以为只有天神可以挨边的神秘园其实早已成为了人们熙熙攘攘的娱乐超市…… 百丈峭壁之下是什么情形?重重叠叠的乱石堆砌,如一面被凝固了的、沉甸甸的瀑布,令人可以想象当初巨石滚下来时如何震天动地…… 但不知是谁揿了暂停键,巨石们全部都停住了脚步,我撑着你,你举起我,搭积木一样狼牙交错地摞起百丈高,谁都不能有丝毫的动弹,哪怕是最瘦小的一坨石头。而所谓的瘦小者恐怕也有千斤重吧。所以,这里是个巨石阵,巨石的国度,其臣民的体重个个都要以吨来计算的。 我站在它们的脚丫子下,额头冒汗,一再告诫自己,小心点,千万别惹怒了这些莽大汉。 却有水轰隆作响,穿行于巨石与巨石间的罅隙,奔腾而下。难以思量它走下来的一路是怎样且行且阻,因为你听得见水在巨石阵里如狮虎般地咆哮,震耳欲聋… 让我动容的是这里藏了座小型水电站。多小?我称它为一个人的水电站。每天只有一个人守在这里——方圆几十里除了大青山就是绝壁的大石崖,就是乱石汹涌的巨石阵…… 水电站其实有三个人。互轮,每人值二十四小时后才有人攀登上来换班。夏季还好,冬季可以想象;白天还好,夜晚可以想象。倘如是一个雨雪交加,山风呼啸的深夜,一个人在这里怎么个待法…… 眼前这位刘姓的工人又是一位个头儿很瘦小的男人。我在白马山碰到的男人几乎都是矮小精瘦型的,大概只有这样的体型才适合在山地里奔走,峭壁间攀爬吧,块头大了这里的寸土也兜不住啊。 一个人在这里怕不怕? 他答:怕啥子?晚上把门一关,一觉到天亮,好睡得很! 有没有野东西来? 他答:少!来了,把门一关不管它,它耍一会儿就走了。 在他心目中这已是份很不错的工作了,一个月有一千五百元,值完班回去还可去天尺坪茶场采茶,或去山里采药来卖。自由自在,又可几处找钱,这样来过生活在大山里算是很不错的了…… 我们去,他好高兴,把唯有的两张好条凳端出来给我们坐,把自己安置在一张烂凉椅里,却手脚舒展,不卑不亢。且非常健谈,甚至有些滔滔不绝。他说,别看我们这里的水,乖得很,是山泉水哦,随便煮个啥东西都香得很…… 水电站有个厕所,大半个身子都空悬在岩崖外。站在厕所里仿佛置于云端上,伸手就能捉住些云缕,泉水从脚下哗啦啦地流走…… 我们离开时,见着他一人站在峭石上,面对万重大山——无形中有种力量的对比……但感觉,他真的不怕! ——《山河爽朗》之《白马在上》节选 专家评论: ——杨耘 ——赵玫 ——郭茂全 个人简介:
吴景娅散文集《山河爽朗》中的爽朗与含蓄,华丽与朴实,凌厉与微弱,它们不仅分别是技巧,是风格,也是美学原则和艺术理念。它们在对立中靠近,在绽放中重生。
何以吴景娅的散文能如此斑驳,我一直以为斑驳是一种文学的质地。而世界所呈现给我们的原本就很斑驳,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她的散文是真实的。她的散文既有感动亦有冷静,既有讴歌亦有鞭笞;既有思考,又有独自的经纬。于是知道,那是来自于吴景娅的知性,来自于那浸润着她的学养。有了知识的支撑吴景娅才可以信手拈来,闲庭信步。而她的知识构成又不单单依赖于古往今来的那些教科书,也得益于当下的并且时尚的泛文化滋养。
吴景娅的五本散文集对于一个散文作家来说并不算多,但她却实现了自己散文世界的话语建构,并在都市文化底蕴、女性情感、言说方式、抒情话语方面形成自己的创作特色。
吴景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作协主席团成员、散文创委会主任,资深媒体人。已出版散文集《镜中》《与谁共赴结局》《美人铺天盖地》《温柔的西部》《山河爽朗》等作品。曾获得重庆文学奖,中国西部第一届、第二届散文奖,第四届中国冰心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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