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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复兴专栏|李燕燕:食味人间成百年(连载三)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李燕燕    日  期:2022年3月31日      


03

世间酸甜苦辣四味,川西最喜的味道排名应是辣酸甜苦。

辣味显然首当其冲,对川西人来说,食辣几乎在日常生活中无可避免。有几岁大的小孩子的人家,吃饭的时候,桌子上必有清炒肉片和肉圆子汤,这是专门给小孩准备的菜肴,其余的,哪怕炝炒莲白都要放数个干辣椒。但巴蜀之人嗜辣是深入骨髓和基因的。像我六七岁的时候,看着大人吃红油耳片吃得欢,虽然一再被告诫小孩子不可吃辣,但还是想要尝一片,好容易得一小片进嘴,舌头一下受此严重刺激,立刻叫喊着了不得要喝水,但奇怪的是,难受劲一过去,又想着要尝试刚才那个味道,于是央告着大人打一碗白开水,自己再夹一片在水里涮涮,然后心怀忐忑地搁进嘴,还好,这次没那么刺激了。到了下次,下下次,慢慢可以不用涮白开水,自己扛得住那股跌宕口腔的刺激,并且越来越上瘾。当然,这也是麻辣火锅及它的诸多“变种”风靡川西的重要基础。

与以重庆为代表的川东不同,川西重辣,同时也少不得酸和甜,可以说辣酸甜是同时出现的。所以,川东人常常说川西辣得不纯。在成都,不论是钟水饺还是夫妻肺片,都有醋和白糖作调味剂,不至于辣得烧心。甚至于,川西人习惯在吃火锅或串串香时,先行在油碟里添加一点老陈醋。

酸甜酸甜,甜还好,几乎人人喜欢,毕竟这样的味道让人打心眼里感觉愉悦,就像川西人在外吃桌餐特别喜欢点红糖糍粑,甜水面也很受欢迎。除此以外,糖放进正在烹饪的食物里,也能起到芡粉一般的作用,使得食物更加浓稠。

早前,我不大喜欢的是酸味,准确说,醋酸味。这种不喜欢来源于一次小小的意外。高一我开始住校,一日三餐都在学校解决,学校午餐常常做鱼,一天中午不留神被一根鱼刺给卡住了。不管是拼命吞叶子菜咽米饭还是干咳,那根刺都卡在喉咙里,一咽口水就剧痛。那时候,到医院取刺的情形很少,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都是自己想办法解决。最后,一个宿管老师提议我喝一口醋,理由是醋能化掉鱼刺。于是,从学校食堂拿到的一小碗米醋很快摆在眼前。“你要慢慢把这些醋喝完,喝完鱼刺就没了。”老师交代。屏着咽喉吞咽的难忍疼痛,我端起碗赶紧喝。天哪,这米醋的酸味也太怪异了吧,不仅酸到极致,而且像外公的老白干一般呛人,几口下去,胃里一阵翻腾,倒是把肚子里刚吃不久的午饭全数吐了出来,喉咙酸涩无比,但“鱼骨梗喉”的痛感彻底消失了。此后连续一个月,我都有些恶心的感觉。从这以后,我对醋酸味明显的食物都有些反感。

高中的班主任姓王,对于学生管理很有自己的一番心得,她自创了一个“金牌栏目”,叫做“和王老师谈心”,每周都会邀请班里的几个学生到她家里吃晚饭。因为下午五点半才下课,晚上七点半又是晚自习,所以请去的同学吃到的只是王老师做的一些简餐,抄手,饺子之类,或者蛋炒饭。不拘吃什么,重点是谈心,同学们要在班主任宿舍里,把自己在班级里的所见所闻悉数告知,包括谁私下溜出去打游戏了,谁爱抄作业,谁在背地里说老师坏话了,谁谁悄悄谈恋爱了,谁给谁写情书了,谁给谁送礼物表白了,当然能拿出实打实的证据最好。班里有 60 多个学生,一周去三四个人吃饭谈心,一个学期就轮完了,下一个学期继续开始周期循环。我和另外两个同学第一次去的那天,恰巧老师准备的是酸辣粉,外搭紫菜虾米汤。眼看着班主任在厨房忙活,我们三个自然不好意思在客厅干坐着,也都纷纷到厨房去要求帮忙。

你不要掐菜,你掐不好!你会打佐料吗,哪个是醋哪个是酱油?不会?想你也不会呀,一个个在家都是少爷小姐,内衣内裤都要周末打包带回家去洗……哎,筷子要先冲洗!

最后,我们几个什么也做不了,就看见王老师麻利儿把开锅浮起的红薯粉条捞起,依次搁在一个个已经打好佐料的碗里。初冬季节,遭热气一激,保宁醋的浓郁酸味立马散发出来。不好闻,我皱了一下眉。

“好,这碗给你,你尝尝,跟青石桥卖的酸辣粉没两样吧。”王老师顺手把酸味最突出的一碗端到我手里。

“不是,青石桥卖的是肥肠粉,不是酸辣粉,不会搁很多醋。”屏着薰鼻子的酸味,我冒出来这样一句。

“嗨,青石桥最有名的当然是肥肠粉,但店里卖的可不止是肥肠粉哟。你看你,做事情就是缺乏灵活性,所以同学都私下叫你“牛板筋”,这个你不知道吧!再说,醋吃了对身体有好处,你们这些小孩子,做任何事情就凭着自己喜好来,一点不动脑筋!”那天的酸辣粉闻着酸,吃着更酸,但班主任就坐在我的对面,笑盈盈地看着我,还不时问我一些问题,我还得细细思考才能作答。

艰难吞咽中,我忽然发觉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我小学时读的是厂里的子弟校,所以老师和学生家长都很熟悉。话说,早前的子弟校里,很多老师原是车间出身,也有厂里教育科的人下来的,从外面调来或是师范毕业分配来的很少。

我小学的班主任恰好也姓王,从重庆调来,恰好是父亲在重庆那个老厂里的同事,所以,平日在班里对我颇多关照,有了她,家里连我放学路上拿零花钱买了“炮火筒”还是买了翁美玲不干胶,都清清楚楚。因为,买的不干胶之类小玩意还是会在课堂上现出马脚。最糟的是,父母常常邀请这位班主任到家做客。那时,款待客人常炖排骨汤,用来炖排骨的是川西最常见的莴笋杆子。大人们都觉得莴笋杆子好吃又有营养,但小孩子往往不喜欢吃莴笋杆子,因为这种菜蔬隐隐有一种成人才乐于接受的苦涩味。有班主任亲自坐镇,母亲给我夹到碗里的三块莴笋杆子,我必须得吃完,倘若露出半点不情愿的表情,就会立刻迎上班主任瞪人的严厉目光——在班里,被瞪着的人多半要被罚到教室后面站着,或者被她打手板。

所以,高中班主任亲自给我做的那碗酸辣粉,不论如何不合口味,不论心里如何不情愿,我还是鼓足勇气吃完了。

年岁渐长,尤其是越来越善烹饪之后,我对醋酸味的包容度也越来越高,毕竟很多情况下香醋或老陈醋必不可少,比如做糖醋排骨不能没有醋,虎皮青椒没醋的话显得寡味,鸡丝凉面没有醋在大热天没法开胃。我依然不能接受太多的醋,但也不再排斥少量且适度的醋。

至于再吃酸辣粉,是在很多年以后,地点是在青石桥,与我曾经的房东应老太一起吃。

话说,青石桥的酸辣粉,果真好吃。


延伸之三:与应老太有关的那些故事

我是个师范生,大四实习,赶巧在我原先念高中的那个区重点中学。四年光阴,变化很大。学校背后大片大片的荒地,已经满布高档住宅小区和高级餐馆,那一片已是成都人口中极上档次又具品味的“羊西线”。傅老师在我高中时教语文,那个时候刚从大学毕业,四年过去,已经由“副班主任”修炼成“班主任”,同时还是我的实习带教。傅老师告诉我,她曾潜心跟随学习的“老班主任”王老师已经功德圆满,以“特级教师”身份光荣退休,儿子在外资企业做高层,如今就住在学校后面的高档小区里。如我所见,学校里里外外翻了新,那些被焦虑岁月弄得满眼斑驳的教学楼全部统一刷成了嫩绿色,旧食堂旧水房等平房系列全部推倒,又新建了图书馆和好几栋宿舍楼,这样一来,十几个实习生便可以住在崭新的学生宿舍里,四个人一个房间,上下铺。条件很好,但我那时一心想考研,便决定在学校附近单独租一个安静不受打扰的房子,最后在一个热情的居委会大姐的介绍下,在 67岁的应老太那里租到了一个房间。2002 年初,我付给应老太每个月租金三百元。

应老太是国营厂子里的退休职工,她的房子在距离学校不到 600 米的一栋旧单元楼里,二层,租给我的那间房子有一面大大的窗子,窗沿上搁着长得爆了盆的芦荟,眼见要掉下去,却被生锈的防盗窗给拦住。房间有桌有椅有柜子,床也是一米五的大床,一切整洁有序,我原准备给应老太每个月五百元,但被她拒绝了:“我这里的条件,哪里值得了这么多钱,三百就可以!再说,我这房间呀空着也是空着,你住这,房子里有点年轻人的生气也是好的。”

防盗窗的铁条并没有阻碍房间里的人看窗外风景。不大的院子有 4 栋五层的单元楼,自行车棚靠着矮小的围墙,墙外,就是刚建好的街心花园。从我站在窗边的角度,刚好能看见街心花园的全景,花园的中心植着杜鹃和月季,边上空地有一点健身器材,还有给孩童搭的滑梯和旋转小马车。日常人不多,我下午五点过从学校归来,从屋子往外看,也不过稀稀拉拉几个老人和小孩子,有人叫卖彩色气球和棉花糖,老人在哄小孩回家吃好东西,小孩调皮,老人家声气很大,我也能听见。而靠单元楼那一侧,出门左拐是一个很大的农贸市场,大概有上百的摊位。傍晚近六点,院子里人声鼎沸,单元楼的居民们提着各种菜蔬肉类回家,有人在跟我的房东应老太打招呼:“应婆婆,回来啦,今儿早呀!哟,你又买响皮啦?”“这个煮汤最见好吃的。”是那个带点沙哑却又特别亮堂的声音。很快,应老太便行走在窗边不能见的视野盲区里,就要跨进单元楼了。

退休工人应老太每天都要到青石桥花鸟鱼虫市场去卖花。在那个偌大的市场里,她并没有固定的铺面或摊位,她只卖玫瑰百合雏菊等几种常见花卉,一般就在两个卖金鱼卖巴西龟的固定摊位的空处,支起一个小马扎,坐一整天,当然那两个固定摊位摊主她是熟识的。那时,青石桥卖花的情形我并没亲眼见过,只听她趁晚饭时间对我讲起。我知道她这样大的年纪卖花不易。首先起得特别早,反正我六点半起床准备去监督学生早自习的时候,已经找不见应老太踪迹了,她要搭最早一班的公交去十公里外的批发点拿鲜花。但我很怀疑她坐一整天是否能卖出花,因为按照青石桥花鸟市场的布局,外围主要是鸟鱼,里面主要是花草,只要肯往前走两步再拐弯,就能见到各式鲜花,价格低廉品种又多,谁会买外头应老太手里那几束普通的花呢?

“那你不知道,我的花很好卖的。”应老太很肯定地对我说过。

当时我不能理解应老太那普通且未见价格优势的鲜切花为何能在大花市卖得出去,若干年之后,我在闹市看见,每到傍晚,总有人及时买走那个满头白发的老爷子担子里最后几把油麦菜,回想起来,或许两者同理。初春季节,在肆意贯穿整条巷子的过堂风中,坐着满脸沧桑、头发稀疏的老年卖花人,她的花,有人买的。

我也曾问过应老太,你有退休金,也能出租房间,为什么还要执着于卖花呢?她回答很简洁,我退休过后就卖花,习惯了。

应老太进屋,一直稳坐在客厅那架旧衣柜之上的狸花猫猛地从高处跳下来,蹦到老太跟前,扑着抱住老太的腿亲昵。

这猫儿平素很矜持,与我这个租客总是客气地保持着距离。

早上我出门,猫儿就窝在一把垫了棉垫的椅子里,客厅光线不好,那一双金黄闪亮的眼睛便很惊人——它在悄无声息地观察我。傍晚我回来,若是手里提了卤鸭之类,那蹲在高处的猫儿闻到食物香气也只是眯了眯眼睛,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看见狸花猫那狂喜亲昵的模样,主人家自然开心。应老太蹲下身,把除了响皮之外的另一个小袋子扒开,凑到猫脸前晃了晃,花花,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猫猫鱼,别激动!

不能吃生的,一会炸给你吃。

闻声,我走出房间,与应老太打了招呼。老太照例问我吃过晚饭没有,我也照例回答说在学校食堂吃过了。第一,我确实下午最后一堂课结束就去食堂吃饭,五点半左右吃过晚饭;第二,即使因为种种原因错过食堂晚餐,我也不会与应老太共进晚餐,因为我租房并没包括吃晚餐,这样的话就有些尴尬;第三,应老太于我总有些陌生感,她与我各住一个房间,平时各顾各的,其实相处不算多。尽管,我常常闻见应老太的饭菜香。应老太也不会勉强。她略收拾了一下,就进了厨房,不多一会儿,家常菜的气味便从厨房出发,弥漫了整个屋子。先端出的是一小盘炸鱼,老太把炸鱼端到狸花猫跟前:“花花,好吃的来了。”猫儿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舔唇,然后低头开动。但猫儿警惕性很高,看我站在不远处,就一边吃一边不时抬头盯我,仿佛我是那个随时要和它抢食物的同伴。

“原先两个猫,两个猫儿老是抢食打架,送走一个留一个,这下就舒坦了。”应老太念叨说。

接着,应老太把响皮汤端了出来,还有一小碗白饭,一小碟泡豇豆炒肉末。响皮,就是炸得金黄起泡的猪皮,在川西几乎每个菜市场的副食摊位都有卖,没有经过再加工的响皮既坚硬又柔韧,并非一般人的牙口能与之较量的——虽然响皮看上去与酥肉的感觉有些相似,好像是一种可口的即食小吃,但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响皮这样的物件,一旦与沸腾的汤汁相遇,不多时便有了松软又绵延的口感,每块煮过的响皮都满是蜂窝眼,汤里所有鲜香的物质都静悄悄地藏在这些蜂窝眼里,一嚼,便迸射出来。应老太是把响皮和小白菜、粉丝一同煮了汤,加了一小勺猪油,关火的时候撒一小把葱花。至于泡豇豆炒肉末这道家常小菜,应老太泡的豇豆属于“洗澡泡菜”,头天清早把洗净晾干的鲜豇豆打卷塞进满是泡姜泡海椒的坛子里,第二天傍晚捞出来,老盐水的咸,以及泡姜泡海椒的辣味,刚好渗进去,但又远远算不得透彻,正是这样,时令豇豆的鲜味才得以保留,一切正好。炒肉末也有讲究,跺得碎碎的猪肉泥加姜末加食盐再点一点料酒,却不加芡粉,用菜籽油翻炒,一直炒到肉末发白再变得焦黄,完全变干不留一丁点水分。肉末炒好,放进切成颗粒的“洗澡豇豆”,几勺一簸便起锅,成了。和往常一样,我坐在应老太吃饭的小方桌对面,听她一边说话一边摆龙门阵。这是相对闲暇的一小段时间,因为之后我要回房间备考或者回学校去监督晚自习,老太则要料理家事或者踩踩缝纫机。应老太是喜欢说话的,在我到来之前她已经孤独了许多年,这些年,屋里唯一陪伴她的,是那只并不喜欢有同伴的狸花猫。她说她十年前就没了老伴,他们只有一个女儿,但女儿难得来看她。女儿住在二仙桥。当时我租住在老太这里已经两个月了,没见她的女儿过来。但我知道,二仙桥离这里算不得远,大约 20 公里左右,换乘两次公交车就能到。我不知道应老太的房间里是否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出于礼貌我从未踏足过房东的房间,而且应老太的房门不是关闭就是虚掩,虚掩时我从房门前偶然经过,只瞥见灰暗的光线里一铺大床的一部分。

应老太就着豇豆肉末扒了几口饭,又嚼了两块响皮,然后说中午吃得重口了,所以老觉得渴,一行说一行把菜汤倒进饭碗里,只见热气升腾,天寒的季节看见这样的场景,难免心里头暖暖和和。

应老太吃得香,说得也香。她说午间她在青石桥吃了酸辣粉,因为早上吃少了,肚子饿所以叫了大份的,味道巴适得很哟!可惜忘了叫老板给点面汤喝。我说那家店我知道,店里有“三绝”,酸辣粉,肥肠粉,还有三鲜面,尤其是肥肠粉,若是吃得不过瘾,还可以加个“冒结子”。应老太嗯嗯点头,问我,你喜欢吃肥肠粉吗?我点头称是。

我那个女儿也喜欢吃,应老太说。

我见到应老太的女儿,是在我四个月实习期到即将返校的时候。那天下午还不到五点,一进屋就看到老太的房门洞开,这有些反常,我靠近一看,一个女人正仰躺在床上,房间窗帘半开,隐约能看见一张并不年轻的脸,女人似乎在抽泣,是大哭之后的收场。她也并不在意周围的响动。

“啊,这就是我的女儿。她今天,顺便来看我。”应老太突然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捧着一碗粉,一碗表面搁着切得细细的肥肠片的粉。老太脸上,也有泪痕。她顾不上与我多说话,就径直走进了房间里,招呼那个女人:“妹儿,吃肥肠粉啦,这是我特意给你做的,你起来尝一下,跟青石桥卖的一模一样。”

应老太走进屋,随手把房门关上,周遭便安静下来。半个小时后,应老太从房间里出来,手里端着还剩了小半碗的粉。她坐在客厅小方桌边吃那剩下的粉,吃得着力,我能听她使劲吸进粉条的声音,她甚至没有抬起眼皮。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我女儿这两天遇到了一点事,有些难受。”她说。

“您女儿,她怎么了?”好奇心使然,我唐突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应老太没有回答,仿佛并没有听见。吸进最后一根粉条,她立刻起身把碗筷收进厨房,洗洗涮涮的声音不多会就响起来。除了偶尔上卫生间,她女儿基本没有离开过房间。第二天一早,应老太和她的女儿就早早出门了,从那天开始到我离开返校的四五天时间里,母女俩天天早出晚归。

与应老太告别的晚上,我跟她说,这几个月谢谢你的关照,改天到青石桥看你。

好,下次碰到,我请你吃青石桥的肥肠粉。应老太说。

大学毕业后不久,我就调动到了重庆,回成都的时候很有限,更不用说去青石桥了。

再到青石桥,是 2013 年正月间,大学毕业后的第十一个年头。那天路过春熙路,三岁大的女儿看见别人手上提着刚刚买的小金鱼,便吵着也要。想到青石桥花鸟市场往前穿过一条街再过一个天桥就到,便答应带着女儿去买金鱼。那时完全没有想到,能在青石桥再见到应老太。

我在市场上某个观赏鱼小摊停留的时候,突然注意到前方一个干瘦却精神的老太,头发虽白完了,但说话声音很亮堂,我看向她的时候,她正调侃一个骑电动车的小年轻,那家伙图方便,放着马路不走硬要通过狭窄人行道,却被两边的杂货挡住,进退不得。调侃归调侃,说不了几句,老太便上手去帮着小伙挪开货物。是应老太,没错,十一年过去,除了头发全白,皱纹更深刻,其余的形貌姿态几无大的变化。

确认之后,我牵着女儿走上前去,直接喊,应婆婆!应老太扭头看定我,几秒钟过后,似乎记起了什么,是小李么?我点头,把女儿推到老太跟前,教她喊“祖祖好”。应老太很感慨,说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当初你在我那里住的时候大学还没毕业,现在女儿都有了。

应老太依旧在卖鲜切花。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应老太在青石桥卖花的场景。她的鲜花分门别类扎成捆,放进四个大塑料桶里,客人可以单枝买,也可以买几支,当然更欢迎成束买。如果有人混搭着种类买了一束花,老太还会给他把花包好,再配上彩条纸——在小马扎旁边略小的黑色小桶里卷着五颜六色的包装纸,还插着剪刀、小刀片之类工具。应老太的小摊,左边有人摆笼子卖小狗小猫荷兰猪,右边是卖乌龟卖金鱼的。小摊的正前方,是一家批发零售观赏鱼的店铺,应老太指着店门口一个正给装热带鱼的袋子充氧的小伙儿跟我说,这是我的外孙,二十岁出头,人蛮机灵,读不得书就到这里开店子。

寒暄一阵,便临近中午 12 点了,应老太说要请我吃粉。

想起十一年前的临别场景,我应下,想着这顿应该由我来请。

应老太的那几桶鲜花全部先由外孙看着。

花鸟鱼虫市场的尽头,过马路,再行过一溜大大小小的海鲜门店和排挡,就到了青石桥小吃街,小马路的两旁,一字排开,全是灰头土脑接地气的小吃店,所有小吃店都卖粉食,肥肠粉和酸辣粉。家家户户,沸腾大锅都架在门口,里面翻滚的除了淡灰色的红薯粉,还有吸足水分涨得白白胖胖的“冒结子”。价格很统一,肥肠粉十元一碗,酸辣粉五元,冒结子五元一个。有的店还兼搭卖着黄酥酥的“军屯锅盔”。

来自彭州的“军屯锅盔”首先吸引了我女儿的注意,她吵着要饼,我抢在老太前面把钱付了。

“这点何必争呢?”

“你挣钱不容易,我一直晓得的。”

应老太带我去的是那个老店,我正想招呼着点肥肠粉,不想店里的老板娘已经走到应老太跟前,还是老样子吧?嗯,我还是要一碗酸辣粉,香醋多放点,我旁边的妹儿要碗肥肠粉,再给小娃娃要个小份三鲜面,面要煮粑些。

“我也吃碗酸辣粉吧,以前看你把这个说得特别香,也想尝尝。”我赶忙说,“但要少加点醋才好。”

“吃酸辣粉就要有香醋才好,不然不叫酸辣粉了。”应老太笑着说。

其实算起来,这是我和应老太第一次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十一年前,我看着她吃,听她讲她的事情。我的小女儿不会吃汤汤水水的三鲜面,弄得满脸都是,我还在说她,应老太已经麻利地掏出纸巾来给小孩子擦了,“孩子最乖的时候就这几年,长大了,自然就离你远了。看看,女娃娃多黏人。”

我突然想起了十一年前那个满脸泪痕仰躺在应老太那铺大床上的中年女人。

“你的女儿,现在还好吧?”我问得有些唐突。

“她十年前就走了。”应老太回答,吞咽下一根豌豆尖。

“走,走哪里?”

“跳楼,死在广东。”

小孩子继续边玩边吃,我一脸震惊,老太津津有味吃着酸辣粉,一切云淡风轻。她讲她女儿,仿佛说的是别家。她唤她的女儿红妹。红妹是应老太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儿。应老太 19 岁结婚,27 岁上才生的孩子。红妹是夫妻俩的掌上明珠,日子不论如何艰难,都没有亏到女孩儿。作为老成都,应老太带着红妹吃遍了川西的各色小吃,女儿最爱肥肠粉,应老太起先也喜欢,后来省着给孩子吃,也就吃惯了更俭省又味重的酸辣粉。穷人家的富养,让红妹看不清生活的真相,也看轻了父母。她追求爱情,在外地恳求前夫回心转意的时候,父亲病危,她孤身一人回到成都只见到了即将火化的父亲和伤心欲绝的母亲。与前夫的儿子还未成年,红妹又有了为之癫狂的爱人,她不顾一切,他寡淡薄情。最终,经年失落悲愤引发的重度抑郁症杀死了红妹。红妹死后,应老太接管了差一点就要进“少管所”的外孙,让他读到高中,到如今也算走上正途。

“一切已经过去了,尝尝这酸辣粉,几十年了,还是老味道。”应老太抬头称赞。

醋味浓郁,盖住了让人流泪的辣。醋味本真,还原了食物原有的五味杂陈。

有时,吃一种食物,其实也是怀念一个人的一种方式。

如今,我回到成都一有空暇,便必定会去青石桥老店吃一碗酸辣粉,当然,依然要叫少放些醋。虽然,我没有再见到应老太,也没有再与她联系过。她如果一切安好,如今已是 85岁高龄。但我相信,哪怕到了百年,她依然是那个吃着酸辣粉便能消解满心愁郁的人。

 

写在结尾:可以割伤人的肌肤的薄饼

年少时吃过一种薄如纸片的饼,成都街头卖的,大米水磨,米浆压制而成,圆形半透明状。此饼易碎,小孩子手急,从简陋包装里拿出来时,力道稍大,便不闻声响地有了碎痕,有时取出来只有残缺的小半个。然此饼也锋利,我坚持把那沉在袋底的大半个捞出来,向年纪小的伙伴炫耀到底还是当姐的能干些,不想左手一划,右手一抬,饼的边缘与肌肤相触,竟生出一阵奇特痛感。初时以为某处不小心插了小刺,再一细看才发现大拇指旁的划痕,不起眼,但掰开来,已能见肉的粉红了。于是,这种薄饼于好吃之外,还多了些分外的体验。

当然,吃这种饼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早已找不见这般犀利的薄饼了,唯一形态相似的是北京特产“茯苓饼”,但“茯苓饼”夹着一大块馅料,且饼皮过绵达不到“犀利”的效果。十年前的小孩子已经长成了大人,且常常去出差,这几天回来不巧给我带了些“茯苓饼”,还说他带回来的并不是网上随处可见的那种。吃了几块,夜里做梦,竟然梦见了早年吃过的那种街头薄饼,厚厚一叠在我跟前,直瞧得眼馋心热,可每拿一片饼都被划了一下,小疼积成大痛,直至泪流满面醒来。

——原载《中国作家》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