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写作者,坐在桌前,在傍晚的时分,他面对了一张白纸。
当他写作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否面对心灵?但最为真切的、实实在在的,他面对了一张白纸,他将展开一场旷日持久的,与白纸的对话。
就如他将与一个内在的我对话。
或者说,他将与另一个、看不见的、虚设的、潜在的灵魂对话。
有时,在虚空中,他面对的是一大群的灵魂。他说话,对一大群灵魂说话。
稿纸,是洁白的。在黑夜和白昼的间隔,白纸有一种暧昧的身份:它属于白昼又属于黑夜。仿佛将纸捅破,写作者就由白昼进入到黑夜之中。反过来,身在黑夜的写作者,他将藉此纸张回来,回到白昼中,回到光明之中。
就如古老的符咒,题写在纸张上,最终,黑暗的灵魂显现,张口说话。
写作,就是让黑暗中的灵魂说话。
但,有没有在写作中,一去不回者?或者纸张被他用尽,他再也找不回一页纸回来?
白纸,是白昼的另一种形式,或者是白昼的延续,延伸。
只不过是细微的白昼。
是一种比命还薄的白昼。
灯光,头上的灯光,是太阳的延续,同样是微小的太阳。
它也在延伸光明。
我们的笔,它也是我们手指的延伸。
它更尖锐。我们不能用手指书写,它代替我们书写。
尼采:“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又说,“用血写:然后你将体会到,血便是精义”。
最初的时候,我们咬破手指,用血书写,血渗在了羊皮、牛皮、竹简、木块、石头的深处。
我们经常在小说和影视中看到这样的情节:临死者咬破手指,写下最后的、最重要的言辞——给未来的世界,给未来的人。
他留下最重要的线索,后来的人借此去追索、还原事实的真相。
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每一次书写他都要有临死者的勇气,他都应有咬破手指书写的决绝,一种直面世界的决绝和勇气。
他必须写下火焰与雷霆的言辞。
但更多的书写者,却拒绝咬破手指。
笔是我们另外的指头。
它流淌着另一种血液:蓝色的血液,黑色的血液。
当然,它可能流淌的就是水,与写作者的血液无关。
它就会消失在纸张中。
有些纸张有一些小格。这是汉语写作者的纸张。
每一个小格都是空无的,等待着我们填写。
但也许每一个小格都住着一个细小的灵魂,等待我们唤醒。
所以我们要保持虔敬。对纸张的虔敬。对文字的虔敬。对过往灵魂的虔敬。
每一小格又都像一张嘴,他面对写作者,或者它通过写作者,向世界发声。
一个写作者,他不得不面对纸张(屏幕,是另一种纸张,是纸张的替代者,一种有些虚幻的纸张)。而最麻烦的是,这些纸张,无数张嘴,无数个灵魂,突然开口说话,就如在但丁的《神曲》中,在恍惚中,在火焰中,说话的灵魂:
写作为何?为何写作?
一个写作者,他可能不会正视自己,但他面对纸张,他不得不正视这些逼问的灵魂,因为,它可能是千百年来,无数的写作者——集体的疑问。
【诗人档案】
唐力:当代诗人,1970年11月生于重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5年参加《诗刊》第21届“青春诗会”。2006年-2015年任《诗刊》编辑,现为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作品发表在《诗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星星》等刊。曾在国内诗歌大赛上多次获奖。著有诗集《大地之弦》《向后飞翔》《虚幻的王国》,曾获第四届重庆文学奖、首届何其芳诗歌奖,第三届徐志摩诗歌奖、储吉旺文学奖、《十月》诗歌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