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院 宽宽的,大大的,竹林围着四壁土墙,土墙隔出四合大院,年成已久,周围农户端着各自的苞米糊糊汇到一起共同呼噜呼噜喝下去的“公共食堂”。 活的小猪乱拱,死的鸡粪铺地,冷僻,凋败,肮脏,却是全村人乐于集聚的公共场所。亏大伙儿舍不得,聚得拢,端着碗吃得下,没有谁不是心安理得的样子。 有多少年了? 乡村怎么啦? 大院怎么啦? 现如今无人端着苞米糊糊过来了——家家小洋楼里酒肉香,白米干饭热腾腾的,杯盘碗盏一大摞,一双手端不过来了。贫困山村脱了贫,致了富,伙食各自开,龙门阵分头摆,四合大院闲下来了,集散地散了不集了。 可别,这样居中的所在,传统聚会的地方,怎么可能闲置不用呢? 修了这样多的小别墅,小洋房,小街,小场镇,培补这么个大院何须吹灰之力?家家出个人,顺便搭把手,三七二十一,就把这一处传统的“会所”收拾出来了。 改建一新,装潢一新,布置一新,面貌一新——这新就新在从未见过的描龙绣凤,从未有过的琴棋书画,从未摸过的纸笔墨砚,从未涉足过的浩瀚书海…… 从“下里巴人”到“阳春白雪”,这一步跨来有多远? “文化”这东西真神奇,有时候看不着摸不见,可落实到一栋农家大院,对比就出来了,吸引力就出来了,效果就出来了,魅力就出来了。 还真是这样呢。曾记否,许多农家多少年来找不出一支笔,一张纸,没有一个读书人,很多人写不出自己的名字,很多人只认得到钱认得到秤——都说,还不是照样过日子…… 真是这样吗?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日子不是那样过的,那样的日子哪叫人过的日子? 光阴走得慢,时代变得快,“文化”终于破茧成蝶,眼下没文化不行啊,文化少了不行啊,只是身上穿暖不行了,只是肚子吃饱不行了,旧眼光遇上了新时代,金石冲撞,天崩地裂,脱胎换骨,以旧换新,快走进大院,走进文化,去学习,去感受,去补课,去充电,去淘宝,去换脑筋,去换思想,去重新生活,重新做人! 小木屋 木栏杆、木地板、木梯、木柱、木梁、木墙……还有院坝里的木的栅栏,木的走廊,木的凉亭,木的桌凳,木的花草木的树……所有的木料上镂金镀银,描龙绣凤,凸凹得体,错落有致。 是的,除了房顶上的“草”帽子,这是大院中一处一楼一底的纯粹的小木屋,非童话而是现实生活中的小木屋,长期住在木质的树林边如今有了闲心有了雅致的村上农民雕刻家们制作出来的小木屋。 自然就溢满草木的香味了。试想想你走进一个农家小院落,脚下踩着,掌心扶着,腰间靠着,手上指着,眼里看着,鼻里吸着,心里想着,全是来自山野的清新的植物,清新的气息,清新的景象,清新的信息,你怎么会不油然生出一种清新的感受,清新的联想? 这周遭有的是树木呀,这村里有的是能工巧匠呀,修间房造个屋有的是时间呀,为什么千百年没人想到打造这么一间小木屋? ——身上没好衣,肚里没好食,腰包没好鼓,日子没好过,谁还有那样的闲情逸致!童话里的小木屋啊,咱没那个心情,没那个雅兴,就让你在童话里待着吧。 如今好了,童话变成了现实,童话也是人写的,这儿建起了全村和周遭山村农民共有的一个“家”,不是住家,不是店家,不是客家,是……书家。有钱了,有闲了,有心了,有情了,怪不得村民们成群结队纷至沓来,齐聚这书香门第,如入自己家门。那地板都重重叠叠地垒上千人万人的脚印了,那栏杆都重重叠叠地印上千人万人的掌纹了,那桌面都重重叠叠地被摁出千人万人的肘印了,那凳子都重重叠叠地变成千人万人坐姿的模具了,小木屋的木制品们,一旦掺合了那个叫做“文化”的异香,就发出了如此久远如此迷人的魅力。 如此看来,小小山村中的小木屋,殷实版、富足版的小木屋,还真是经年渴盼经年向往的童话中的小木屋呢…… 农具展览室 风车立着。晒席卷着。簸箕靠着。拌桶蹲着。磨子盘着。犁头卧着。蓑衣躺着…… 经年历月,饱经沧桑,算得上劳苦功高,是该解甲归“闲”了。 不是吗,耕地都用上拖拉机了,收获都用上收割机了,打谷都用上打米机了,这些“老把式”看来就要被淘汰了。 但是主人家们呢?那些手有老茧、脚有裂口、鬓有风霜,长期掌握和使用农具的人们呢?也是饱经沧桑,也是劳苦功高,但如今却容不得他们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啊,这些人多年都养成了闲不住的习惯,丢下这样拿那样,让他们无所事事磨皮擦痒地整天整月整年玩耍会要生病的。 这不,一个个“鸟枪换炮”,风车不用又去摆弄鼓风机去了,混凝土屋顶晒谷子省略了晒席,大棚水面种出的粮食干净得很谁还用簸箕,温室里种植蔬菜瓜果不用犁地了,在室内点着鼠标按着手机发售农产品用不着披蓑衣…… 可是啊,说齐天,道齐地,摆在那儿的这一摊农具还是须臾难离:农民祖祖辈辈手工劳作留下的一块“心病”,隔三岔五还得到这里来瞧一瞧,治一治,疗一疗——要不然,你看那几位老农再扶几下犁耙,再推几下石磨,为什么竟然泪光莹莹? 字画陈列室 四壁丰饶,满目璀灿——东墙,旭日冉冉升起,山溪潺潺流下;北墙,松柏赫然长青,梅竹嫣然含情;西墙,农舍鳞次栉比,村姑采茶探花;南墙,书法笔走龙蛇,篆石流光溢彩…… 齐白石来了,李可染来了,王羲之来了,启功来了…… 李白来了,杜甫来了,毛泽东来了,郭沫若来了…… 王老大来了,张老二来了,三表嫂来了,四幺妹来了…… 过去的人,过来的人,将来的人,来的都是客,来的都是乡亲,来的都是知音,来的都是文友,来的都是自家人,都沿着这不再是空空的四壁,肩挨肩,贴得薄薄的,挂起来。冥冥中,艺高胆大的先师,胆大艺高的新手,在这农家小院里有点滑稽又实属正常地铺纸蘸墨画将起来,切磋起来,欣赏起来,交流起来。 自然的古今融汇,和谐的技艺交流,恰当的“土” “洋”结合,奇妙的心灵沟通…… 这可是此时此地,自盘古开天地以来首次出现的此景!捅破了“贫穷”这层纸,卷起来丢弃了“贫穷”这层纸,却原来这座村庄这片村庄这所有的村庄有的是书家画家雕刻家!破土而出的艺术之花,乱花迷人眼,土香醉人心…… 来客嗟叹之际,亦可当场一试——屋中央桌面宽大,文房四宝俱备,喝彩之声不缺,怎么样,上前否?卷袖否?握笔否?蘸墨否?都融入其景了,都无所谓了,众人果然争相上前,或献艺,或献言,或献策,或献丑…… 图书室 不是说书籍是海洋,知识是海洋么? 探访的脚步,卷着裤腿在“陆地”巡游许久,到这儿才潜入深深的“海洋”。 数十个座位,围成一圈,一书在手,数万册图书在四周立着,琳琅满目,品种齐全,这些不言的“后盾”好坚实啊,你说那“海浪”激荡的力量该有多强! 这习惯是怎样养成的呢?摸惯农具的手,摸惯家具的手,摸惯庄稼的手,摸惯畜禽的手,摸惯泥土的手,摸着摸着千万闲不得哟,闲下来就要生事了,就要摸别的什么东西了,这不,一个个东摸西摸到这儿摸书来了,摸报刊杂志来了,摸音像制品来了,而且摸着摸着又养成习惯了——一天不摸,心里总觉得挂欠点什么呢。 老花镜,近光镜,放大镜,没眼镜……看着,读着,记着,想着…… 或许因了几十年从事新闻工作有些敏感,我总担心这叫摆布,这叫过场。于是悄步上前,近观细察…… ——老花镜从报纸上抄着,几排大字歪歪扭扭。孙子养鸡场的鸡光得鸡瘟,他小子忙得起火,没空查找原因,帮他查查,帮他查查,想法堵住这瘟疫! ——没眼镜一手翻书,一手掐手机,像在比对着什么。好宽的猕猴桃基地呀,怎么就不大挂果呢,找找看,查查看,比比看…… ——红领巾读书诵出了声,大人一暗示又收敛点。这儿好多知识课本上没有呢,真好,多读点,多背点,多记点…… 我终于明白了:农民走了多长的路,渴了,这儿就是加水的驿站。这富有,那富有,在知识的海洋里淘得一捧才算真富有;这缺乏,那缺乏,饱暖之时差那么一点点儿“字墨”才是真缺乏。莫非,这也是当今农民最痛切的感受?
渝公网安备:5001030200275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