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崇尚光明的国度。黑暗中的一灯如豆就是归途之人心中的航标,而寂静大山中的千盏璀璨,则如漫漫旅途中的天堂圣殿。 小山村以“光明”或“点灯”为名的数不胜数,而搜遍中国地图,以“千盏”为名的唯一一个红点就落在重庆市渝北区大盛镇的最北边,与长寿区相邻,沉默的大山深处。 一般而言,处在两个行政区交界的村落,要么有交通之便特别富裕,要么交通不便经济发展滞后,而千盏村恰恰交错在这天上地下两种不同的时空之中。 千盏村太偏远了,不过路途漫漫同样也能有好心情,沿途经过了古路镇,第一次见到了有“仙桥”之誉的周家山大桥,随着一阵晨风吹起,云雾时而在田野飘过,时而在山间旋绕,时而穿越桥孔,飘渺晨雾,人间仙境。 只可惜因约了和付福刚的见面时间,匆匆而去,并未凑热闹也去拍摄几张云中大桥的美景。 到村里见到付福刚,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有关千盏村名字的来历。千盏村党总支书记付福刚也是一个“外来户”,但他却是最了解千盏村襟襟袢袢的人,他说,以前千盏村是重庆主城经四川邻水翻秦岭到陕西方向的交通要道,客栈特别多,一到晚上就是万家灯火,所以得名为“千盏”。但随着历史的发展,千盏村却坐脱了一班又一班的车,据付福刚说,很多年以前修210国道时曾有计划从千盏村经过,当地农民担心修路会占了自己的地,这一犹豫就错过了几十年的发展。 付福刚老家在隔壁明月村,离主城更近一些,离城越近,经济条件就会稍微好一些。“2007年我们两个村一起并入大盛镇时,千盏村连一条水泥路都没有。”缺一条水泥路,不仅影响到村民出行的便捷,也成为了物资进村和农作物出村的一个重要制约,肩挑背扛是扛不出富裕生活来的。而外出多年,当兵退伍,在城里安了家发了财的付福刚作为政治过硬、懂经营、善管理、懂技术的“农村致富能手”被上级组织“召回”,他是2016年来到千盏村的,上级党组织给了他两个理由:一是千盏村最艰苦,二是他最年轻。 放弃自己城里的生意来穷村子里当书记,千盏村的村民们都喊付福刚为“憨书记”。5年的时间,这个“憨书记”用两鬓的轻霜换回了“全市脱贫攻坚先进个人”的荣誉,还有重新燃起来的千盏灯火。 我去的那天晨间有小雨,虽是在云海中穿行过了周家山大桥,心里却对没能停车拍照感到遗憾,而此时的千盏村海拔较高,站在悬崖边仍能看到云海奇观,一团团云雾慢慢升腾而起,漂浮于整个村落之间,青山苍翠欲滴,宁静的村庄若隐若现,云雾让碧绿的山坡披上了一层白纱,薄雾与田间小路缠绵在一起。云雾似瀑布,又似轻纱,好一幅仙境山水画。 这里的景致宛若陶渊明笔下《桃花源记》中所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如陶渊明般,不知不觉沿路走到了几个层层叠叠的水池边,池边有护栏,护栏上吊挂着很多用半个废旧轮胎做成的花篮,池边也有黄色的野花,池中还有粉红的睡莲,上端引流而来的山泉水声潺潺,人工打造的痕迹十分明显,我凑近了一块牌子看,哦,这里是千盏村的小龙虾养殖基地。特别有趣的是此处无人看守,只留了一张收款二维码,你可以自由自在地钓小龙虾,然后“随喜功德”,自助付款。 远远的走过来一个人,刚才在村委会里见到过,他叫张平。 反正我也没偷他们的小龙虾,怕个啥呢?多一个人摆摆龙门阵也挺好的。 老张就给我讲这个小龙虾养殖的来龙去脉,这个小龙虾养殖竟然是“憨书记”把明月村搞养殖的“发小”硬生生拉过来的,他对着“发小”和村民两面拍胸脯子,“你们哪一方亏了,我就自掏腰包来赔起!这里这么好的水质,白花花地流走了好可惜哟!”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水质越好的地方养殖的小龙虾品质越高,卖得起价,而且还不需要投喂饲料,嗨,以前我听说的版本小龙虾是污水里养殖出来的,谣言不可信啊,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我竟然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的吃小龙虾的机会。 有老张在一路还真比我一个人闲逛要好得多,对于我这个半农盲尤其有益,从摆谈中还是能学到很多的东西。比如他们现在整个村进行全面“改土”,以便于宜机化农业生产,“你没当过农民?会开机器不?在家里总用过吸尘器噻?那你就可以来我们村里当农民了!”老张善谈,而且他的故事可多了。 老张说,现在的千盏村是由四个小村子合并而成,村名留用了最有意境的“千盏”,新的千盏村共有农家一千多户。 “哦!现在的千盏村应该是名副其实的有千盏灯了!” 对于我的臆断和诗意勃发,老张总是会摇头,特别扫兴。他说,现在农村的劳动力大规模向城市转移,农村土地撂荒的情况很严重,千盏村撂荒的土地也曾达到百分之七十。 “哦豁,千盏灯就只剩了三百盏灯?!” 远处有一个两层楼的大体量建筑,老张说是曾经的村小,合并后的千盏村一共有两个村小,现在都废弃了,村里的孩子都集中到了镇中心小学就读。我走近了看,这所村小应该是建于八九十年代,建筑并不破旧,只可惜没了课间的嬉闹声,建筑也就急速地衰老,这颇令人感伤。从老张的脸上我看不到他对这些旧物件的怀念,他说,村里将把这里重新装修,建成游客接待中心。 村小旁就是一大片平整和改造过的土地,买猪肉我分得清肥瘦,买水果我认得了标签,但这地块上栽种的苗子我不认识,老张说这些都是黄桃,整整4000亩,12万株。这些树苗还在幼年期,只有半人高,仔细看竟然也有“早恋”者开始零零落落挂了果,果子又丑又青涩,我立即如获至宝地拿出相机拍了几张,天地万物同理,准备回家后用事实教育青春期的儿子不要早恋,要学会等待,等待最美的花开。 我展开了想象的翅膀,夸赞道,明年这些果树苗长高了,这里一大片桃花盛开,一定会是重庆最美的乡村。该死的老张又煞风景,站在我身后闷声闷气地说:“黄桃是经济作物,只能让它们长半人高,不然不好打理和采果。黄桃开花也不好看。” 我差点就要骂脏话了,气闷地怼他:“黄桃开花不好看,那你们还建游客中心干嘛?”老张语调悠悠一转:“除了黄桃,我们在这些路边种的全都是观赏桃花,明年你来看嘛,花开了美得很!” 此时此刻,我并不高兴,并不是因为老张的耿直和“冒犯”,而是想到了现实,乡村的价值是什么?千盏村没有千盏灯光,一大片土地上桃花开得再美,这又算什么呢?乡村和城市是一样的,最重要的是人,这个人不是牵着老牛给游客拍照的人,而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晨出暮归,白天在土地上劳作,“夜黑家中灯火亮” ——这是我突然瞎诌出来的半句诗。 绕过村小,一个青瓦白墙的农家院落群映入眼帘,这是典型的如诗如画般的川渝民居。“这是哪个老板搞的民宿?”此处视野开阔,风景甚好。 老张说,这是我们的养老点——20户贫困户和孤寡老人每家一幢。 危旧房改造,是党和政府对农村困难群众的一项关怀措施,每平方米拨付1500元,但有些“四类”人员(低保、五保、建卡贫困户和残疾人)连差额部分也拿不出来,付福刚就动了脑筋,想起了曾经的军营,千盏村就创立了“集中居住,抱团取暖”的新型养老模式,将各家几十年的危旧土墙房推了不修,另择地块集中建新房。养老点统一设计,自成院落,坡屋顶、小青瓦、白墙面、立体廊柱、露台一应俱全,前庭后院之间还有少量菜地,老人们在庭院里可以种菜、养鸡、逗狗。 后来我回到村委会再问付福刚,他说和建筑施工单位算过一笔细账,集中修建与分散改建相比其材料运输、地基施工等工程一共可以节约17万元,不仅少占地,而且有利于公共设施配套——天然气还可以入户——如果分散改建,天然气的管道施工成本那就成了“天价”。这节约下来的17万元全部用于设施设备的升级,不仅水电路气讯“五通”,就连铺笼罩被、锅碗瓢盆都全部换新配齐,老人们只管拎包入住。 这才是乡村最美的风景。既尊重了农村传统养老不离家的习俗,又解决了老年人独居孤独、寂寞的普遍问题,还为子女、亲属外出务工解决了后顾之忧。实话实说,很多城里人都还在为养老问题焦虑,而千盏村的夜晚,原本寥落在各个山坳里的昏黄豆灯在这里竟然汇成了一团篝火。 老张邀我进院里看,我未动步,就连相机都没举起。这是他们的生活,不是摆拍,不是形式,何必去打扰。倒是院里的一条大黄狗见老张是熟人,见我是陌生人,既想亲近又持有警惕,在我们的身前和身后不断梭巡。这点农村生活经验我还是有的,我一蹲下,作势捡石头,大黄狗“嗖”地一声窜进了一间房里,然后房内就传出老人略带痛惜的叱骂声。 归途再经过周家山大桥,没了云雾,少了朦胧,却也真实得那么可爱。我想很多人看到的周家山大桥几乎都是仙境般,还有延时摄影所产生的车灯璀璨的效果,而我偏偏要按下快门,拍一张赤裸裸的周家山大桥。 我按快门的时候,头脑里突然又蹦出半句,总算是将我的歪诗补充完整了:“夜黑家中灯火亮,暮年群聚话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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