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那棵树,是家乡极普通的树。河岸,山腰,路旁,田角,在川渝一带,这样的黄葛树随处可见。几人合抱的腰围,伸展向空中的虬枝茂叶。夏天里,撑出一片荫凉;严冬中,巍然挺立,顶风傲霜。 爷爷早年就蓄了一把山羊胡子,其实他不仅不老,还身手敏捷。从粗壮的树杆到达第一个分杈处,我得用尽力把颈脖仰痛才看得到。爷爷远远开始助跑,脚用力一蹬,就腾到老高,恰好有一个结疤之后形成的窝状可以安下他的赤脚,然后顺势伸出长臂抓住一截枝头,另一只脚就搭上了树杈口,一收腹,一腾起,双脚已稳稳站在树杈间。他意气风长的样子,像是踩在云端。 他矫健的攀沿却有一次失手了。 那是又一轮嫩叶纷纷扬扬时,树杈间的鸟鸣,引起我的好奇。我搭起板凳想找到鸟声究竟从哪儿传来。可那吱吱吱的声音,忽儿东,忽儿西。我似乎看了一簇羽毛,可转眼鸟儿又跳开了。等到声源终于固定下来,我的目光追踪到了一团枯草筑成的巢。一对灰翅扑闪着,偶尔现出轻轻动弹的几个小黄点。一双闪动的翅膀由远而近,落在巢沿,我看清楚,它的尖嘴夹着一条小虫,似在蠕动。是的,那是鸟巢,在乡下孩儿的世界里,鸟巢的吸引力胜过了如今的很多盛事。 我的惊喜,是用欢叫和蹦跳来表达的。我的表达正好被从田间归来的爷爷碰到了。他把肩上担子一撂,一个腾越,直奔鸟窝。他像凌空漫步,他像凌波仙子。就在触手可及的刹那间,左手的枝杈承不住他孔武的膂力,右手的雏鸟急需另一只手来护卫。他淡定地选择了让身体从树上坠落来换来三者的保全:树杈不能断,小鸟不能摔,孙子的童趣不能丢。 他从树上重重跌落在一堆瓦砾上。可以在黄葛树凌空漫步的爷爷没能爬起来。在他养伤的几个月里,有过几场大雨把嫩叶淋湿、洇得黝绿,小鸟的羽毛渐渐丰满,在笼中扑愣着翅膀。到我上学那天,爷爷终于可以下地行走了。我们从老树下出发,爷爷牵着我手,送我到三里外的一座古庙,那是村里的小学。学校门口,也有一棵老黄葛,那茂叶、那虬枝,长相和我家门口的差不多。 就是这样的老黄葛,这种在老家平常的树种,它用青枝绿叶陪伴我的童年;它用粗壮之身给我的成长遮风挡雨;它伸展向远处的枝杆,送我离家远行…… 我第一次离家远行,是去城里上中学。城里有高楼,有大马路,有汽车,有一大屋子全是书的图书馆。这些都是从乡下来的人所陌生的。城市也有我熟悉的,校园里,公路边,长江岸,一座几万人的小城,至少有几十棵高大茂盛的老黄葛树。家乡的那棵老黄葛,确实没有什么值得稀罕。 以后很多年,我在外地上了中学,考了中师,有了份工作。为着生计奋斗,每隔几年就会换个地儿,直到与家乡的老黄葛越来越远,远到没有去想它了。 南方的冬天少有下雪。那天,我在赶往一个重要会议的路上,分明看到从天而降的雨滴里有细细的绒毛。雪米!风刮在脸上,特别冷;路人却是惊喜。我却在此刻喜极而悲:我在雪雨中接了电话,电话里是比雪更寒的消息——奶奶不行了! 我这才发现,哪里有那么重要的会议。我立即就转头去了从城里回老家的车站。奶奶在等我,奶奶经常在老黄葛下等我。我少时很贪玩,放学后和伙伴们一玩起来就常忘了回家的时间。奶奶总会在树下,目光探向我回家的那条小路,直到我出现在她眼前,投入她怀中。她抱着我,从树下回到屋中,回到灯光下的餐桌。 这一次,等我回家的奶奶躺在棺木里。棺木在老黄葛枝叶笼罩的堂屋正中。沾着雪粒的树叶像涂了一层白霜。我掀开罩在她脸上的白布,露出她的脸,干瘦、苍白。梳理得整齐的头发全白了。我的泪水盈满眼眶,我的眼前白茫茫一片,任由奶奶往日容颜来填满。 在我上小学时,爸爸在外地上班,妈妈农活很忙,便把我和弟弟丢给了奶奶。奶奶在一个小酒厂做炊事员。每天,要给几十个烤酒师傅做饭,还得照管我兄弟俩。有一次,我起了个早,跑到厨房找奶奶。只见她戴着一张沾满油污、炭灰的黑围裙,正在忙乎着。她把火升燃,将米下锅。刚把水缸挑满,饭已经冒烟。终于把师傅们的饭做好,又跑回宿舍,侍候我和弟弟。稍有闲隙,她还去帮着烤酒师傅挑高粱、撮糟子。从早到晚,就难得看她空闲过。 在老家邻中,奶奶是少有的吃公家饭、有工资收入的人,在那个年代算得上条件优越。可我从不见她大手大脚花过钱。她从来不打理自己的穿作打扮,没见她抹过一次雪花膏,从没进过理发店,头发总是乱蓬蓬,衣服几乎全是打过补丁的,最喜欢的伙食,是她自己腌制的咸菜、豆豉、霉豆腐。 省下来的钱,都用在了家人身上和周济更穷的亲戚。我小候身体不好,瘦小多病。在那个吃点油水都很难的年代,可我还偏偏挑食。为了给我改善胃口,她专门给我开“小灶”,用猪“连贴”(猪胰腺)和酵母蒸饭。奶奶看着我吃着有肉味的饭,胃口大开。她在一旁用咸菜下着玉米饼,脸上的笑容比我吃着好吃的还甜、还香。 我坐在奶奶身边,埋头看她的遗容,抬头间又望向门前老黄葛。自爷爷去世后,没再有人为它修枝打药,它的枝条像一头乱发丛生,粗杆上已生出些虫眼。如今,奶奶也走了,连陪老黄葛树的人也没有了。 安葬了奶奶,父亲告诉了我一个决定,他和母亲要搬回老家。乡下空气好,安静,隔着爷爷、奶奶的坟头很近。他说完,仰头望向老黄葛,风吹得树叶沙沙,像在说话。我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树冠巨大而圆满,一团一团撑向不同的方向。我忽然惊讶地发现,树杈间又有鸟儿筑了新巢,干草、秸杆、叶片,编织得密密匝匝。一对鸟儿从长空中划过弧线,回归到大树林中那可以挡风雨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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