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三遍的声音此起彼伏,把我从黑漆漆的夜里拉回到白天。一缕薄刀刃一样的轻寒从窗外钻进我的身体。无疑,这股轻寒来自如战马昂首长嘶的武陵山深处,来自漫漶清凉的阿蓬江边,来自镶嵌在山腰里的金黄稻田抑或呈现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杂木林。 这是典型的山地气候,日穿短袖仍感汗流浃背,夜盖棉絮犹觉寒气袭人。 这是秋雨晕染斑斓色彩的九月,连天接地的梯里田被晕染出黄灿如金的秋色,禅坐无言的山岗被晕染成云遮雾绕、叶红如火的仙山景致。 昨日下午,我们从武陵山皱褶里的中国峡谷城来到金溪镇这个叫望十岭的山寨。望文生义,望十岭就是能望见十座山岭的高山岭,高,自然是不言而喻,关键是四周空旷,空旷得让人想起茫茫戈壁滩里独行的老人。我们穿出一个峡谷,前面又是一个峡谷,峡谷深邃,两山高耸对峙,不怒自威;翻过一座山,前面又是一座山,山峰孤独,显示出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的超然气度和恒古的孤傲。 张庆陆的俊佳畜牧场就在望十岭。 张庆陆是个重庆老知青,和其他商人比,身上多了点文化人的味。他说,秋天用瓜果遍地的景致和绵细如针的秋雨抹去了夏天的痕迹。其时,我们正在他的望十岭俊佳畜牧场办公楼前的工棚里喝茶,我听见了外面一群斑鸠聒噪着在树间飞来扑去的声音,听见了一群燕子扇动翅膀飞过冒着炊烟的房顶、飞过色彩斑斓的山岗、飞向温暖潮湿的南方的声音。 这些,是我白天进入望十岭的主要记忆。现在是次日万籁俱寂的凌晨,我在望十岭俊佳畜牧场办公楼不算简陋的客房里醒来,感觉这屋里的床很软和,这床就是远离喧嚣尘世的一个温暖世界,一个有很多自身气味的独特世界。 我把头枕在手弯里舒适地躺着,从树叶上坠落的水滴声听出秋雨从天黑到现在一直没停过,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夹杂着某些细密的声音。我知道天快要亮了,那细密的声音是曙光撞击在窗玻璃上的声音。果然,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曙光正若明若暗穿透窗玻璃照射在床尾的墙上,把原本白色的粉墙又还原成了耀眼的白。旁边床上睡着的笑崇钟先生在这耀眼的白里用音乐一般的鼾声应和着玻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滴声。这时,隔壁房间里响起了后三十年睡不着的龚先生早尿的声音。我知道,一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声音要在接下来的时间出现了。 “咯——咯——咯——”雄鸡的声音从低八度到高八度,再从高八度到低八度,如军营里的起床号继续清脆悦耳地响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先是一只鸡的声音,接着是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就像千百个歌手合唱的声音。我想象得出,这些鸡引吭高歌把天下唱白的样子。 鸡的声音并非来自山寨里的农家小院,而是来自山寨周围的桑林或果园里。山寨里的农家小院早已没有了鸡舍,人禽混居的画面早已不复存在。这是张庆陆的杰作。为了消除畜禽粪臭味弥漫山寨的烦恼,为了根除村民使用除草剂的恶习,为了减轻乡亲除草的劳动强度,张庆陆想到了生态除草的办法——按“一只鸡公管匹岭”的模式,把桑林或果园隔离成若干单元,然后把鸡放进桑林或果园里喂养。鸡们既啄虫,也把地里丛生的野草啄食得干干净净。张庆陆俏皮地把这鸡取名虫草鸡,鸡蛋叫虫草鸡蛋。 我的窗户下面,是一条由昔日七弯八拐的山路改建的产业路,一头连着金溪镇街上的公路,通向黔江、通向渝湘高速、通向更远的地方,一头连着山顶,也许那里是路的尽头,也许会翻过山顶伸到更高的山顶。张庆陆和村民的虫草鸡和虫草蛋就沿着这条七弯八拐的产业路不断运向远方。 “噗!噗!噗……” 这时,我又听见了雨打芭蕉的声音,不,是晨曦打在雨伞上的声音。然后是“咚!咚!咚!”的脚步声,仍然像我昨天第一次听到的那样,急迫、有力,跟随晨曦击打雨伞的声音由近到远,从我窗下一路响到下面的山谷,又由远到近从下面的山谷响到我的窗下。这是张庆陆雨中疾走的脚步声。不用怀疑,张庆陆年轻的时候,肯定是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的样子。因为昨天在他的办公楼里见到他时,我惊奇地发现,他虽然年逾古稀,但他身板笔直,发黑如墨,声如铜钟,从头到脚仍然漾动着一层流光溢彩的生命活力。 社会财富是勤劳的人创造出来的,勤劳的人总是夙兴夜寐披星戴月。一年365天,张庆陆的脚步声总是在鸡鸣三遍的时候响起,雷打不动。这是他在当知青时就养成的生活习惯,也是他一生奋进的态度和成功的保障。 伴随张庆陆的早起的脚步声,一群猪的声音从山谷下的平坝里传了过来。那是从俊佳畜牧场传出来的声音。俊佳畜牧场的上边是他流转撂荒地开出的生态果园,再往上是他同样流转撂荒地建设的蚕桑基地。从仍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不难分辨出这声音不只是猪拱食、牛反刍、羊咩叫的声音,还有猪、牛、羊的粪便和尿液进入沼气池的声音、沼液被管道输送到山顶桑园、果园里的喷灌池的声音。这些声音在这寂静的清晨就像一首欢快的晨曲,奏响这晨曲的乐手自然是早年在这望十岭饱尝了爬坡上坎挑粪淋灌庄稼之苦的张庆陆,一个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第一批到黔江插队落户的重庆知青,当然,他那颗自幼就饱尝世态炎凉的心也在这里被乡亲们融化。 张庆陆怕寂寞,凡事都喜欢弄出声响。当知青的时候,为感恩乡亲们的接纳和帮助,他帮乡亲们设计了可节约一半柴火的回风灶,自学成才为乡亲们免费设计制作了很多现在都不落伍的家具,1977年参加高考时又因为质疑试题有误而震惊当时的黔江县文教系统被破格招为代课教师。随着最后一批回城的知青队伍他回到重庆在一家工厂里当了烧锅炉的师傅,因不甘寂寞,自学成才成了做生意的高手、水处理专家、机械设计工程师。 有钱的时候人就会想起过去。因为想念山寨鸡鸣狗吠的声音,退休后,张庆陆和几个同时在望十岭插队落户的知青回到了山寨。此行的目的,除了看望乡亲,更重要的事是兑现当年离开望十岭时对乡亲们的承诺。 通往山寨的路一点没改变,仍然是九曲十八弯,不同的是昔日被乡亲们进出的脚步踩得油光水滑的山路早已是荆棘覆盖。看不到青壮男人或女人,间或有一两个老人路过,咳嗽的声音就像冬日里半天打不起火的拖拉机的声音,加上路边间或出现的东倒西歪的空木房,本来可以稍稍美丽一些的村寨便平添了一种凋败的味道。当然,在城市主义面前渐行渐远的村寨远不止望十岭这一个。张庆陆和同行的知青心凉如冰,过去几十年了,茅屋瓦舍虽被砖混楼房取代,但仍没摆脱一个“穷”字,乡村不是在改变而是在消逝,当知青时的年轻农民都已成了山寨的留守老人。张庆陆找到村主任,把山寨里在家的老人全部请到望十岭,杀了两头大肥猪,摆了十大桌九碗席,给每位老人发了200块钱的红包。对一位当年送他出山回城时的老年人奉上一件牛皮衣服,牛皮衣服是这位老年人一生的梦想,当年送张庆陆出山时曾红着脸提及过,当然,他说的是人造革衣服,不是牛皮衣服,说那衣服御寒耐脏。没想到张庆陆40年后还把这事记在心上,老年人浑浊的老眼里流出一种叫感动的东西,亮晶晶的,一边一颗。酒席散去的时候,一位残疾老人拿着红包蹲在墙角久久不愿离去,用乞求的双眼看着张庆陆说:“骚运差,喂的两头大肥猪遭瘟死了。”张庆陆二话不说,要了这位残疾人的银行卡号,回城的当天就打了两万块钱给他,之后又资助10万元让他建一个小型养猪场。现在,这个残疾老人成了贫困户脱贫致富的典型。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几辆载重农用车疾驰而过时的轰鸣声震落了天花板上的尘土,一个送货下村沿路叫卖的声音吵醒了树上的鸟群。寨子里便响起了开门伸懒腰的声音、炊烟缭绕的声音、呼朋唤友上学的声音…… 然后,我听见了雨靴敲击地面发出的富有弹性和节奏感的声音。这是一群到张庆陆的桑园采摘桑叶的青壮妇女的脚步声。对山寨来说,这群妇女是曾经像水土一样流失的女人,没有人知道她们流失到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们流失到别的地方后得到了什么,反正,流失了她们后,疙篼一样的青壮男人耐不住没有女人的寂寞也纷纷消失了。寨子里冒了几代人的炊烟除了过年的时候在少量的几家房顶上缭绕一阵外,一夜之间也跟着消失了。镇政府修通望十岭产业路后的一天早上,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些女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山寨里又响起了女人特有的叽叽喳喳的声音。有了这声音,山寨就有了往日的生气。接着,在外东闯西撞的男人们也带着一脸的倦容骑着锈迹斑斑的摩托回来了。她们和他们现在都不走了。谁还会走呢?撂荒的土地在政府的支持下被张庆陆变成了蚕桑园产业园,不出粮食的岩旮旯变成了经果产业园,河边的水冲地变成了养殖产业园,家门口不仅能打工挣到和远方一样多的钱,而且还收获了对生活的信心,活出了人的尊严。 下了一晚上的雨终于停了,远处的蚕棚里传来的沙沙声代替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这是蚕吃桑叶或吐丝的声音,是“春蚕到死丝方尽”时感恩的声音。处在山顶的望十岭很空旷,寨子里也没有什么高楼大厦,被秋雨过滤过的声音自然是无阻无滞,很纯净地一波一波地荡向远方。 这一瞬间,明亮的曙光更加明亮到了有些刺眼的程度。于是,我躺在床上再一次闭上双眼,张庆陆把毕生积蓄和余生精力投在第二故乡帮助乡亲们的画面总在眼前闪现,心里很深的地方便有了渐渐升起的温暖。一个声音再次萦绕在耳边:蚕吃了人喂的桑叶都会吐丝回报,人的一生就不能不把感恩当作一种生活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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