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平整的水泥地坝拾级而上,开阔的阶沿上,满摆着5张宽大的八仙桌。八仙桌擦拭得干干净净,幽幽泛着温暖的光泽……
这是一栋两层高,飞檐翘角、三面走廊环绕、具有十足苗寨风情的吊脚楼。午后阳光越过对面高高的人头山投射过来,刚好照在大门正上方的木匾上,“喜悦楼”三个黑色大字显得遒劲有力。从东边数过来,大大方方,整整5间。如此漂亮的小楼,谁也想不到主人罗元发,竟然是当年的建档立卡贫困户。
武隆区后坪乡是重庆18个深度贫困乡镇之一。从地图上看,后坪乡位于武隆区右上角,武隆、彭水、丰都三地在此交界,故此地又被当地人称为“一鸡鸣三县”。因其位置偏僻,交通闭塞,是武隆脱贫攻坚的难点之一。而罗元发所在的天池苗寨,海拔1100多米,位于后坪乡文凤村,因青壮年流失,产业落后,一度成为“空壳村”……
“前些年,四处借钱,带着生病的妻子,到处求医看病。好几次,妻子都哭着要去寻短见……”往事不堪回首,想起那些绝望的日子,大山里这位满脸沧桑的汉子,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沉重起来。尽管罗元发会木工活,有手艺在身,人也勤奋,吃得苦,跑了东北,跑云贵川,但收入仍然无法支撑家庭的各项开支。
如今不一样了。去年四月份,打了“翻身仗”的罗元发主动向村里提交了脱贫申请书,他成了村里的“脱贫先锋”。
“后坪乡党委政府:本人罗元发,家住重庆市武隆区后坪苗族土家族乡文凤村天池坝组,户籍四口人。2013年,我家因缺资金,被确定为贫困户。2019年,我家开办了‘喜悦楼’农家乐,家庭收入为60721.6元,人均纯收入为15180.4元。各项指标均已符合脱贫标准,我自愿申请退出建档立卡贫困户。望批准!申请人,罗元发。2019年4月15日。”怀着一颗敬畏、虔诚的心,不到两百字的申请书,罗元发反反复复地修改,写了三个多小时。
今年的夏天,罗元发有些忙不过来。
“苗寨门口游客中心工程正在火热建设中,从三月份疫情后到现在,我每天都去上班,一天能挣300元。有时他也把一些小工程包过来,那样一天就能挣到近500元!”楼前那棵皂角树上,知了欢快地叫着,像一曲天籁,悠悠地向四周扩散开去。
“有空时,就帮忙经营农家乐。农家乐忙得过来,就种庄稼。我们种了糯米包谷、高山洋芋,还喂了三头肥猪,放了十几只羊子;另外,还养了四十多只跑山鸡,客人在这里,除了能吃上高山土猪肉和绿色蔬菜外,还能吃上正宗的土鸡、土鸡蛋。很多客人,走的时候,还会顺便买走一些!”说到高兴处,罗元发走到地坝边,伸手向寨后山脚下指了指。
坡下树林里,停靠着几辆从大城市开来的豪华房车,在房车旁边,隐约显现出一排排琉璃瓦白墙小屋。那是村里统一修建的农舍,村民们养猪养羊、养鸡养鸭,全部搬过去了。整个苗池寨,像花园般,干净卫生。山风从对面树林吹过来,一片清凉,抽着烟的罗元发显得自豪、满足。
“喜悦楼”前几天接了一批游客,午饭后刚走,喂了猪和鸡饲料后,打扫完卫生,早已康复的妻子江永明,用背篼将地坝边墙角堆放的柴块一趟趟地往厨房里搬运,一串串晶莹的汗珠子在她笑盈盈的脸上滚动。挤挤挨挨,插在背篼上的柴块冒梭梭的,充满了无限喜悦……
罗元发口中的项目是天池苗寨入口处正在修建的文凤村便民(游客)服务中心。他盼望着工程早日竣工,等苗寨景区再上一个档次后,他家的“喜悦楼”农家乐餐馆就会更有盼头。
“正式入股时,我毫不犹豫把修建好的7间房租了出去。”2018年,村里还成立了乡村旅游股份合作社。罗元发家租出去的房屋被合作社统一装修,打造成了民宿精品。去年底,光房子这一项的分红,他就拿到了2.1万多元,再加上打工和农家乐挣的钱,一下子还清了所有债务。“按照今年的行情,总收入还会翻番”,罗元发说到这里,信心十足。
“老板!218房间在哪?”一群戴着墨镜、打扮时尚的游客拖着拉杆箱,正从月亮湖畔往这边走来,一路上都撒下了他们嘻嘻哈哈的欢笑声。
“这里!这里!”罗元发快步走下台阶,满脸堆笑迎了过去……
矮点!矮点……”潘杰左手提着一条板凳,右肩上扛着——一、二、三、四,整整四条板凳,从合作社大堂屋走出来,看见快要顶住门楣了,有村民忍不住大喊起来。但潘杰不慌不忙,蹲下身,小心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和所有山里长大的孩子一样,中等个、国字脸,今年刚满30岁的潘杰,是苗寨民宿第20栋“如意阁”主人。刚刚接到旅行社电话,晚上将有15桌游客要来吃饭。原本只有10桌桌凳的潘杰,就来到了苗寨合作社,借了五桌。
顺着村寨洁净的石板路,一路向后山方向,不到200米,就来到了半山腰上潘杰的小院。一个快递公司刚刚送到的蛋糕,静静地搁在堂屋正中央的八仙桌上潘杰有两个女儿,今天是大女儿满6岁生日,暑假这段时间,她们都住在高坪村岳母家,早上出门的时候,女儿打来电话,一再叮嘱,爸爸,晚上下班回来,一定要给我买蛋糕,我们等着吃蛋糕哟!自从去年开寨以来,潘杰是第一个回到“天池坝”的年轻人。在这之前,潘杰一直在主城搞餐饮,“跑工地”卖盒饭和小炒。
“跑工地”,就是跟着工地转,工地到哪里,他的“流动餐馆”就跟到哪里。一个煤气罐、一台灶、一把刀、一个菜板,再加上锅碗瓢盆和一辆三轮车,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和建筑工人一样,他也住在工地上。常年在外漂泊,风里来雨里去,挣不了多少钱不说,还照顾不了家。两个孩子慢慢长大,以前公路没有修好,父亲用两个箩篼一边装一个,挑着孩子去上幼儿园;有时候,两个老年人用背篼一个背一个,爬坡上坎去上学。而父母也逐渐变老,力不从心,孩子去上幼儿园很成问题。虽然父母不说,但潘杰都看在眼里。如今,从武隆到后坪的“大动脉”江后路和桐后路都通了,世世代代唤做的天池坝变成了崭新的苗池寨,他和妻子一商量,带着在城里学到的手艺,果断回到大山,一边照看孩子,一边办起农家乐。
“没想到,开寨的头天和当天,两天时间,就卖了一万多!”潘杰一边用抹布抹着刚刚借过来的桌凳,一边笑着说道。
小院宽敞,抬头远望,对面血红的夕阳慢慢从山王墩往下坠,阳光穿过院前的酸枣树洒落在小院里,晚霞点点,像一地的金子。院坝中间,几台石磨做成的一个小景观,山泉在磨槽里循环流淌,就像财源滚滚而来……
厨房在小院左边坡下,是两间稍矮的房间。进门右边靠墙的地方,堆满了南瓜、土豆;厨房正中,白瓷砖铺就的灶台上霸气地嵌入了三口锃亮的黑色大铁锅,一口大锅里正炖着腊排骨,一口大锅里正红烧着羊肉萝卜,还有一口锅里,请来的王厨师正炒着回锅肉,灶膛里大柴块“呼啦啦”燃烧得正旺,几个帮忙的村民忙进忙出,厨房里热气腾腾,香味袅袅……
“按照我们这里的标准,土鸡、腊排骨、羊肉和回锅肉,再配几个素菜,10多道菜,一桌320元,很受游客欢迎!”一般旅行团,从来到走,一共要玩4天。根据去年的经验,潘杰清楚,今年10月份之前,游客会一直不断。另外,潘杰的“如意阁”共计700多平方米,租给合作社,每年的固定分红,就有3万多元。
其实,潘杰的收入远远不止这些。
2019年10月,武隆区文旅委到寨上举办培训班,潘杰和妻子都毫不犹豫报名参加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夫妻俩学会了烧烤技术。
“现在很多游客来山上游玩,晚上的生意很好,前两天忙到凌晨三四点才睡觉,有一天烤了7只羊、8只鸡、5条鱼,一天就收入一万多元。”在导游的带领下,坡下石板小径上,游客们一批又一批走来,潘杰脚下像抹了油一样,一路都在小跑……
另外,寨子广场那家奶茶店,也是潘杰开的,连他都没想到,生意也是特别的好。
深山的夜,静悄悄,歌唱了一天的山蝉也睡去了。
当月亮在对面山王墩升起时,已是零点过,潘杰启动他那辆买菜的面包车,驶出苗寨,爬上沧后路,向高坪村驶去,后座的蛋糕幽幽地散发着甜香,想起女儿的笑脸,潘杰内心一片温暖,忙碌一天的疲惫,也消失了。
“苗寨小课堂开课了!”孩子们围绕着苗池寨太阳湖奔跑着……
听说重庆城里的大学教授要来服务中心演讲“脱贫励志”,罗元发、潘杰、赵朋等来了,何世周、周正群、李世奉这些文凤村最后一批脱贫户来了,连放暑假的孩子们也来了。
但何祖华和他的三个孩子却没有来。
在文凤村,45岁的何祖华差不多是最后一个递交脱贫申请书的。
想起脱贫前的那些日子,何祖华的眼眶潮湿了。
那时候,何祖华带着他的三个孩子,还住在河坝里,看似很近,但从坝里上来,要走大半天。门前是大山,背后也是大山,像无形的压力,重重地压在何祖华的心上。
“不得行,脱不了贫!”2017年的冬天,飘着雪,显得格外的冷,当村支书来到家中告诉他,明年要争取脱贫的时候,戴着瓜皮帽、穿一件油腻腻的军绿色大衣的何祖华呵呵一笑,自己先泄气了。
“你看我的家,拿什么脱贫呢?”
瑟缩着脑袋的何祖华从袖笼里伸出交叉的双手,抹了一把鼻涕,顺手一甩,反问起来。
2015年离异后,何祖华的家就不像家了。
门口一块土地坝,杂草丛生。整个房子向左倾斜着,如果不是旁边一间石头垒砌的猪圈抵挡着,大风一起,早就倒了。阶沿上,破箩筐里蜷缩着一条瘦瘦的大黄狗,旁边的一台风车布满灰尘,手把锈迹斑斑;进入堂屋,四壁皆空,连一根多的凳子也没有,只有墙角堆放着一堆土豆。右墙壁最高处,竹子糊的泥巴墙裂出一个大洞,大山的风,像刀片一样,直直地灌进来。长得瘦瘦的三个孩子,一身脏兮兮,阴郁着脸,偎依在灶屋里,烤着火……
瑞雪兆丰年,2017年的那场大雪,也给何祖华一家带来了希望。
其实,在骨子里,何祖华不仅有大山的朴实,也肯干,吃得苦,在种庄稼之余,还背砖、挑河沙、抬山石……
2018年底,村里政策来了。何祖华东挪西借,凑足1万元,村里又出了4万元,修建了集资房。当接过村支书交来的钥匙,何祖华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从绝望的笑到感动的哭,何祖华内心翻江倒海,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书记,你放心,我今年一定实现脱贫!”看见村里的贫困户们陆陆续续都交了脱贫申请书,何祖华也暗暗下了决心。随着苗池寨旅游业逐渐兴旺起来,何祖华一边到处打零工,一边养了跑山鸡,种了蔬菜,家里吃不完,就卖给寨上农家乐。去年底,入合作社的土地股也分红了。更让何祖华高兴的是,2019年,他成为村里公益护林员和公路养护员、清洁员,每个月有了固定收入……
“卫生干净了,游客才会来!”有了精气神的何祖华,话也说得斩钉截铁。看见地上有纸屑,他弓腰捡起来,攥在手中。
从苗池寨大门口到人头山下的观景台,再到乡上红色革命纪念馆,那条长长的、七弯八拐的水泥路,是所有游客观光必经的路线。每天,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们都能看见穿着黄色背心的何祖华背着背篼、提着撮箕、拿着扫帚,来来回回扫路的身影。
纸屑、饮料瓶、食品袋、落叶,还有一些重型货车撒落的碎石,在何祖华看来,它们都不能停留在洁净的水泥路上……
演讲已经开始了,还不见何祖华的身影。
此时的何祖华,正忙着呢。
原来,昨晚下了一场大雨,把山上的石渣和泥沙冲了下来,撒得公路上到处都是。何祖华正带着他的三个孩子在清扫公路,孩子们翘着屁股,用小手往箢篼里不停地捡石渣、捧泥沙,装满后,倒干净了,再接着来。
何祖华看见道路旁边的沟里很多枯枝败叶和石渣堆积在那里,山水流下来被堵着,便歪歪斜斜,泥浆蛇一样往公路上流淌。那些垃圾用扫帚根本扫不出来,何祖华就用手去抠、去抓。他弯下腰,单腿跪下,几乎把整个胸部都贴在了路面上,衣服浸泡在水中,他全然不知。扫完公路上的石渣、泥土,何祖华又用塑料桶提着旁边沟里的水去冲洗路面上的泥浆。边冲洗,边用铁扫帚使劲儿地扫着,清脆的“唰唰”声扩散在清晨空旷的大山里……
让何祖华没想到的是,他和孩子们扫路的情景,被三位外地画家画了下来。几天来,他们一直在寻找苍茫大山中“最美”的风景。一大早,他们背着画架、提着颜料桶、戴着草帽经过老鹰嘴时,看见了眼前的一幕,于是,他们果断支起画架,画了起来……
画中,单腿跪下、满头大汗的何祖华脊梁弯曲着,像一张弓,在朝霞的映衬下,他的背影显得异常高大;三个孩子双手捧着泥沙,灿烂地笑着。曙光下的苗寨海市蜃楼般充满梦幻,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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