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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丁伯慧《夜半的七种舞蹈》:“柳暗花明”与滔滔不绝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李浩     日  期:2020年8月12日     


 

为什么要阅读小说?这当然是个问题,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极为重视“实用”的时代。巴尔加斯·略萨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就这个问题进行过回答,他说,使我着迷的那些小说更多的是因为书中所表现的聪明、智慧和道理,这正是让我着迷的地方,即:变成以某种方式摧毁我心中批判能力的故事。这些故事迫使我不断地提出问题:“后来怎么样了?后来怎么样了?”这正是我喜欢阅读的那类小说,也正是我愿意创作的小说——阅读丁伯慧的小说时,我时常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后来怎么样了?后来怎么样了?和一般小说的提供不同,我并不急于知道“怎么样了”的答案,我在猜度,它和我构想的会有多大的不同,它会在哪些地方“溢出”,表现了更为突出的聪明、智慧和道理?我想知道,他后面的叙述,有哪些想法是我这一个熟读小说的人所想不到的?

是的,我阅读的不是故事性的提供,至少不仅仅是故事性的提供。尽管,丁伯慧在故事的经营上有着可称道的努力,他往往会建筑一层层的“柳暗花明”,就这本《夜半的七种舞蹈》而言,里面的诸多篇什都有多重的故事推进,它时有转向,时有叠加,时有峰回……而我在他的小说里更多读到的却是对生活和命运的理解,对时代和时代精神的指认,对我和我们“沉默着的幽暗区域”的开掘。

他看重言说。他看重借用小说的样式说出。是故,小说中的丁伯慧依然“滔滔不绝”,或者说是有意地“滔滔不绝”:“先锋时代的爱情,一半是欲望,一半是眼泪。”“世间的事,最得心应手的,多半都是那些做起来觉得最自然的事。这是读大学时,班主任陈设在课堂上讲过的一句话,当时我不太懂,现在,我懂了。”(《先锋时代》)“历史这个语词,作为一个概念,它本身就包含着一个二律背反。”“一个喜欢艺术的女子,生活必定是有质量的。画家接着评论。因为艺术能够给人带来深度。俗人只会生活,而有深度的人却懂得站在一个高度思考生活,并能够进入生活的最深层。”(《小米小麦》)“我觉得,以上帝自居是要付出代价的。女主人公苏菲最后解释道:这些虫子们一直在没有视觉的情况下生活着,更不知道光的存在,对吗?光线的概念之于它们是不可想象的。但是我们人类,我们知道,光是存在的。虫子们的四周有光。它们的头顶也有光。而它们感受不到光。”(《老轨》)……如果要一一枚举丁伯慧小说中布含的这类富有意味和深度的句子,我可能会用数万字的篇幅,是的,它俯拾皆是,这可以说是丁伯慧小说一个被强化的“个人标识”。在这点上,他有着强烈的个人面目,他和我们平时所见的中国小说很是不同。丁伯慧的小说中有一个极为彰显的“叙述者”,无论这个叙述者是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他”都在滔滔不绝地向我们指认和命名,有时甚至使用米兰·昆德拉式的“外置话筒”,追问某个人的行为发生的动机,以及它的心理成因和社会学意味,告知我们,他为何如此,这样的行为很可能代表的是什么。

不,他依然和米兰·昆德拉不同,否则丁伯慧的滔滔不绝就并非个人性的,而是模仿性的:我们在阅读中很快就会发现,丁伯慧在小说中放置的、呈现的思想多数时候似乎并不是他的思想,而是主人公的思想,是作为叙述者的“那个人”的思想,因此它有时未必“正确”,甚至未必是“那个人”的心里话,不过是权宜、妥协和讨好之语。丁伯慧借用小说中的某个主人公之口之心“建立”一套属于他的认知体系,然后又在故事的发展中用事实和另外的力量将它动摇,甚至摧毁——事实上,丁伯慧用他在小说里的“滔滔不绝”指认我们这个时代中的诸多想法、见解,有道理的或有局部道理的,有真知的或者是表向的……他似乎试图建立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众声喧哗,在一种叙述的声音中建立起“复调”感。

它容纳认可。它容纳争辩。它也容纳否定之后的再否定。事实上,丁伯慧让我们这些阅读者“参与”他的故事,更主要的则是“参与”到他对某些核心命题的讨论中,他的多数小说都不是事件性的而是命题性的,虽然小说中的事件依然是波澜起伏、峰回路转。是的,阅读丁伯慧的小说需要我们运用“健全的大脑和敏锐的知觉”,需要我们思考和对话,甚至与之争辩。

强烈的现实感和“时代印迹”则是丁伯慧小说的另一特质,我认为他几乎是敏锐而准确地抓住了现实和时代的核心表征,以小说的样貌呈现了它。不同的侧面,不同的路径,不同的认知角度,丁伯慧似乎不断地提示自己要充当“时代书记员”的角色,他的每一篇小说都有强烈的现实感和时代印迹,尤其是认知上、精神上和对事物的普遍思索上。《先锋时代》面对的是时代征候,而《老轨》何尝不是?我把丁伯慧有保留地看作是“时代的书记员”,之所以有保留,是因为他的书写更多地指向时代的内在而不是简单的表象特征,另一则是,他在完成记录工作的同时还埋下了审视和追问。

在丁伯慧的小说中,我们还可以读出强烈而饱满的情绪,它充沛而时有冲撞,这是时下小说中所缺少的。读到《热线咨询员》的最后一节,我似乎沉入了一个涡流之中,感觉自己跟着马丁一起挣扎一起坠落;读完《防火墙》,我感觉自己的胸口似乎受到了重重一击。“当我感觉自己的胸口遭到了猛然一击,我知道,那是诗的;当我感觉自己的天灵盖被掀开了,我知道,那是诗的。”是的,我在感觉自己胸口受到重重一击的时候第一个冒出的就是诗人狄金森的这句话,并且百感交集。

多重向度也是丁伯慧小说的特别之处,通读《夜半的七种舞蹈》,我发现其中的篇什没有一篇是重复的,无论在主题上、故事结构上甚至形式上。它不会让你读了三篇之后就产生“同一个故事”的厌倦,他愿意自己的每一篇小说都是新的。

那,什么是我愿意阅读的小说?书中能表现出聪明、智慧和道理来,并让我不得不调整自己的旧有观念的小说,是我愿意读到的。我不愿意一篇新小说没有启示性,它只证实我旧有的部分,甚至是已经被证实了一千遍、一万遍的陈旧道理或者被证谬了一千遍、一万遍的。我愿意阅读有冒险性的小说,它在艺术上、思考上、呈现方法上给我有所提供的小说。我还愿意阅读有打动力量的小说,让我沉浸下去的小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丁伯慧的《夜半的七种舞蹈》是我愿意阅读并且愿意向他人推荐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