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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熹:“非虚构”写作的姿态——论《燕子的眼睛》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刘熹    日  期:2020年7月7日     

 

 

 

《燕子的眼睛》是重庆青年作家李燕燕近年来的非虚构写作集。集子收录了她2015年至2018年在《北京文学》《山西文学》《中国报告文学》《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的纪实作品。写作集以作家自己的“眼睛”命名,隐喻了作家将自己的肉身与所在生活的融合。正如李燕燕所言,集子中的《天使PK魔鬼——一个绝症女孩的生命绝唱》是自己历时一年多,陪伴一位名叫“蕾蕾”的年轻癌症患者生命最后历程的真实故事。此外,“《山城不可见的故事》则是我23岁从成都到重庆,在巴渝15年间遭遇过市井中许多平凡又奇特的人和事。”她“经历三年多,通过多方求证而一点点揭开真相,最终向读者展示了一座新兴直辖市的发展历程,山城人深藏骨子里的倔劲儿和韧性。”

作家的眼睛与真实的生活,非虚构的写作选择与文学的追求,在《燕子的眼睛》里可以一窥究竟。

 

一、“非虚构”的写作选择

写作是一种自我表达,更是一种姿态的选择。李燕燕在感知生活后,她选择了用非虚构的方式来倾诉自己对生命和生活的认知。何谓非虚构?作者李燕燕有自己的理解与思考。

在一次讲座里李燕燕阐述了自己对“非虚构”的理解,她跳出了源自国外的界定,将非虚构的理解融入自己的写作中,指出“‘非虚构’本身并不构成文学体裁,只是一种写作界限——我的看法。”从写作界限来看待非虚构,这个界定的背后是李燕燕的写作姿态,是她将生活与写作融为一体的介质,所以她认为“非虚构”恰好是“文学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集中体现。它从客观存在的事实中鲜活生发,摇曳多姿地呈现着时代风貌、历史事件和民生百态。“我们正处在一个令所有中国人都朝气勃发的历史阶段,正亲眼见证着又一个宏大的历史转折,由此发生的中国故事,独特瑰丽,其精彩程度远超一切想象,这就是非虚构写作的厚实土壤。”

首先,请让我们将报告文学放在“非虚构”的定义之下进行解读。当我们讨论“非虚构”的时候,会有很多关键词是附着的。比如“真实”的意涵,“非虚构”与“虚构”的界限,对“虚构”的、“纯文学”的等等概念的一种对立、冲击或反抗(李祖德)。无论如何,“非虚构”的确在新世纪文坛引起了一股似乎能够产生共名的讨论。2010年“非虚构”策动者《人民文学》在其“启示”中宣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的宗旨:以吾土吾民的情怀,以各种非虚构的体裁和方式,深度表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和层面,表现中国人在此时代丰富多彩的经验”,指出了这种“非虚构”的提倡,特别注重作者的“行动”和“在场”。除此以外,还有不少杂志相继推出与“非虚构”相关的栏目,如《中国作家》的“非虚构论坛”、《钟山》的“非虚构文本”、《厦门文学》的“非虚构空间”等。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报告文学的叙事发生了很多变化。造成这种变化的因素有很多,其中全媒体传播的文化生态是很重要的一点。在全媒体传播时代,原本基于新闻而生的报告文学,其新闻性优势显然正在弱化。在这样的情势下,具有报告文学文体自觉的报告文学作家,开始注意回到文学叙事的本身,注重通过故事讲述、人物形象再现等,建构报告文学非虚构叙事的优势。这种努力,使得报告文学的影响力不再只是依赖新闻传播或者意识形态宣传等,而是主要依凭文体叙事本身的内生魅力(丁晓原《非虚构文学——时代与文体的互文》)。

学者李音在《文学与现实、乌托邦、异托邦:论中国当下小说的一种后现代状况》一文中提到,“中国进入新世纪以来,尤其是近十年来,当代小说写作有三种潮流值得注意,现实主义文学的回归及非虚构写作的兴起;科幻文学备受瞩目;传统(非现代、地方的)类型文学的复兴以及传统文学手法的借鉴”,这种“非虚构”在某种意义上,脱离了固有的定义,开始成为对新世纪现实生活的一种重新界定和反抗。

 

二、非虚构的写作姿态

正因为选择了非虚构的写作姿态,李燕燕在非虚构文学创作中的一些细节就显得很有意思。首先是新媒介的介入也成为报告文学写作的基础。比如信息量庞大的“癌症”的话题,这些话题,包括对“生命不息,化疗不止”的质疑、身患晚期乳腺癌的某著名大学女教师对“饥饿疗法”的深信不疑、各色“江湖神医”和“治疗大招”、众所周知的“长寿乡”等等。这些驳杂的消息,与互联网发达的信息传播息息相关,也给这样一个报告文学增添了更加纵深的现实背景。

最具有典型性的是,李燕燕认识她所描写的对象,也是通过网络微博这样一个媒介。她在文中提到,“但是,在患者的微博里,‘癌症’变得那样具象,从发现、治疗到死亡,一篇篇生命日记,充斥着渴望、痛苦、哭泣、无奈、悲愤、怨恨、自责。‘生命’在这个群体中成为关键词,其他一切都无法与此二字抗衡。形形色色的报道在真实的生命面前那样苍白。”书写中,李燕燕还引用了某些微博的原文,这种真实的冲击力是巨大的。

此外,李燕燕在讲述自己与这个女孩蕾蕾交流的过程,以及陪伴她走向生命终结的过程中,不断穿插女孩蕾蕾在微博上的日志,将生命的流逝呈现得更加真实。这种介于网络存在的真实感填补了作者与女孩蕾蕾之间的时间空隙,展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非虚构的真实。因为当下的微博文字,与后来回想的微博文字,或许在某一种意义上更加真实。

其次,也正是基于李燕燕的非虚构观念,在其报告文学作品中会旗帜鲜明的出现大量的“我”。在《天使PK魔鬼》中,李燕燕是基于自己人生中的一段低落期:“心伤、自弃和曾经的重病让我一下子注意到了‘癌症患者’这个特殊的群体”。而在整个报告文学的写作过程中,她的思考、对于女孩蕾蕾及其家人的感想都毫无保留呈现,与报告文学的叙述本身交融。在《山城不可见的故事》中,作者思考着“非虚构的作品,究竟应为自己而写,还是为读者而写?直到我与这些活生生存在着、却被山城雾气遮蔽的故事直接碰撞。……至此才悟出,从事实中生发而出的非虚构作品,应该以我的理解和方式,原原本本讲述给我的读者,让他们自己去辨析其中滋味。”所以李燕燕在大街上与棒棒老王的多次偶遇,成为报告文学讲述的线索。她对老王的好奇与类似谜题的破解呈现了棒棒的原生态生活。《中国援利医疗队》和《“红十字方阵”随访录》中,不断介入的李燕燕的真实感想,甚至包括对自己人生经历的共鸣和回忆,共同构成了报告文学的底色。

 

三、“向死而生”的非虚构写作姿态

沈文慧在《在生活的深处踽踽独行——李燕燕非虚构写作观察》中也体察到李燕燕不断引入的“我”体现了非虚构写的另一种价值:自我建构与自我成长。她指出李燕燕“通过写作去自我关照精神世界的有限性,去寻找灵魂之中的神性,写作,并在写作中得到疗愈,抵达一种经过审视的确定性,由此,李燕燕的非虚构写作体现出一种生命的哲思。”

就这个话题进一步考察,我们会发现,李燕燕认为非虚构是一种写作界限,是高于生活的体现,同样也体现在李燕燕的报告文学写作题材的选择,潜在的展现了对死亡的对抗。

比如《天使PK魔鬼——一个癌症女孩的生命绝唱》一文,李朝全在“2016年中国报告文学综述”中评价:李燕燕以见证者身份,记述了一名身患绝症女孩在生命最后时光里微笑面对艰难的生活,故事感人肺腑,带给人对于生命与存在的意义、终极关怀的价值等的深刻追问。在文中,李燕燕虽然书写了一个生命的逝去,但细腻的笔墨描绘了女孩顽强的求生欲和让人动容的对待生活的认真态度。这样一个蕾蕾,鲜活的在网络上分享自己感受生命的点点滴滴;这样一个蕾蕾,珍惜着自己对日常生活的强烈感悟:鲜花的色彩与香气,食物的新鲜与美味;这样一个蕾蕾,用尽全身的力气留恋她的生命,连死亡也成了“向死而生”的姿势。文中的亲人、丈夫、病友、社会上的善心人,甚至蕾蕾自己,他们也在“死亡”中照见自己,在“天使”和“魔鬼”的两极不断生长。

比如《山城不可见的故事》,是李燕燕对自己身处城市的书写。她选择了将活在城市底层的普通人作为自己描写的对象。他们或者是行走在大街小巷的“棒棒”,或者是触及城市每个角落的出租车司机,或者是能够一窥社会幽暗角落的小面店老板娘。这一个个人物的生活,描摹了重庆人深藏骨子里的那点倔劲儿和韧性,展现了挣扎在底层的生命欲望,另一种“向死而生”的思考与呈现;还有《讲述:青藏线60年》《中国援利医疗队》《“红十字方阵”随访录》等,对集体荣誉的仰慕并没有掩盖每一个个体生命的真实。当李燕燕从格尔木出发到拉萨,沿途经过纳赤台、五道梁、沱沱河、唐古拉、安多、当雄等兵站,当她看到这条被称为“天路”“地球第三极”“生命禁区”的路,她不仅看到了工程的伟大,她也看到了“几乎每个在高原呆了10年上下的老兵,他们的红细胞、转氨酶、尿酸和胆红素这‘四大指标’都远远高于正常值”;当她在格尔木的“将军楼”参观,她不仅看到了刻着“慕生忠之墓”的铁楸,也看到了每一个军人身上的血性。这些呈现了作者“向死而生”的非虚构写作姿态。

 

四、地域性文学表达与非虚构写作

不得不再一次引用李音对新世纪近十年文学的判断:当代小说写作有三种潮流值得注意,现实主义文学的回归及非虚构写作的兴起;科幻文学备受瞩目;传统(非现代、地方的)类型文学的复兴以及传统文学手法的借鉴。而“非虚构”写作同样天然的联系了地方文学,或者说地域性文学。

在李燕燕的报告文学中,首先是方言的使用增强了地域性文学的特点。而且李燕燕具有较强的展现方言的意识,会在文中明确说明类似“近似四川方言的贵州话”等这样的表达方式。更遑论在复述对方语言时,具有方言特点的词汇、语法等。

其次,以《山城不可见的故事》为代表,李燕燕有意识的要用非虚构的方式,用自己深度介入的方式,来展现:“直到我与这些活生生存在着,却被山城雾气遮蔽的故事直接碰撞。思绪积累,某天清晨我望着对面艰难爬坡的密集车流,突然发觉这个游走了十四年的城市,其实我并不真正熟悉。至此方才悟出,从事实中生发而出的非虚构作品,应该以我的理解和方式,原原本本讲述给我的读者,让他们自己去辨析其中滋味。”在剥离了讲故事需要的转折、悬念等等外在因素后,用非虚构的方式、用作家游走山城、偶遇、结交、深度介入的非虚构方式建构山城重庆最贴近生活层面的形象,能够挖掘和呈现该城市的别样面貌,从而建构地域性文学的基础想象和表达。正如李燕燕自己所言,“中国故事里的每个元素都深深根植于一定的地理区位,一方山水育一方人,哪怕相隔一百公里,都自有一方习俗一口乡音。非虚构表达真实,自然应该带着愈加强烈的地域性特征。”

《燕子的眼睛》不仅仅是李燕燕2015年至2018年间发表作品的集合,更是她个人化“非虚构”创作观点的呈现。从《天使pk魔鬼》到《山城不可见的故事》,从《当我老了》到《讲述:青藏线60年》《中国援利医疗队》《“红十字方阵”随访录》,李燕燕用自己鲜活的文字阐释了非虚构写作的力量,也为目前丰富多彩的非虚构写作拓展了一个方向。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刘熹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