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农民朋友中,创业致富的人多,踏实种庄稼的人多,提笔为文者少,而把当一个穷作家作为梦想者,凤毛麟角。冉从贤算一个。
冉从贤就是渝东石柱土家族自治县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早年外出打工,后应聘到一家水泥厂当工人至今。他属于低收入群体中,仍然没有丢下文学创作的苦作者。
2016年10月,冉从贤的散文集《至少还有梦》出版发行,并获得2017年度重庆市文艺创作项目资助。这是自1949年以来七十年里,石柱获得资助的第三部文集,自然引起热议和反响,各种评论如潮而至。冉从贤是农民和“低级打工仔”,为何能在沉寂已久的石柱文坛悄然崛起,其散文究竟有何艺术魅力,在众多文学创作者中脱颖而出呢?读完《至少还有梦》,我找到了答案。
泥土的芬芳
农民劳作是辛苦的,也是单调枯燥的,然而也充满情趣。要将农民的劳动场景,用文学的语言表现出来,而且让人读之印象深刻,却是十分不易。
冉从贤先生做到了,因为我读他的散文,眼前就能看见一位老农的身影,在一锄一锄的挖地。《庄稼人生》里,他这样描述劳动:“孩子要降生到地上,才能像庄稼那样茁壮成长。”“(人)长到锄把(柄)高了,你的工具不再是背篼、镰刀和柴刀,锄、犁、耙、扁担、粪桶……庄稼把式必备的所有农具,一件一件装备起来。”“哭够了,你放下拐杖,伏到地上,身子贴着土地,双手拥抱土地,你感到格外踏实,格外温暖。你想,死后若能埋在这里就好了,从土地上来,又到泥土中去,这才像个庄稼把式的归宿啊。”
文中描写的这位庄稼人最后死于这块土地却无人知道,在外打工的儿子回家安埋了父亲,毅然辞去城里的工作,回到乡下,拿起父亲使用过的农具。
《庄稼人生》里,通篇没有曲折跌宕的故事情节渲染,作者用平实朴素的语言,娓娓道来,道出了一个庄稼人生,道出了农民对土地的依存和挚爱。这样的作品当然也会引起农民朋友的共鸣,撞击着从乡村走出来的万千读者的灵魂。
冉从贤先生的文章,大多没有勾魂摄魄的气氛烘托,以赚取眼泪,但读完《三姐》后,我却眼里噙满泪水。
故事情节是这样的:因为家里穷,四岁的三姐被送人了。我长大些,便想念三姐。父母带他见三姐的那天,“山里山外的油菜花,开得格外香格外艳,我的心情格外激动兴奋。”见到三姐后,“三姐坐在地上宰猪草,先是一怔,然后朝我一笑,点点头,示意我坐旁边的板凳上,接着继续宰猪草。”原来,三姐的养父母害怕她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不许她与我们家人接触和往来,她冷漠的表情里透露出警觉。我于是说了一句:“回去嘛。”此时的三姐,呼吸加重,心跳加速,她的感情的潮水在猛烈地撞击着紧闭的闸门。
相会的时间只有三个小时,三姐送我到村口,一路上很少说话。我拉住三姐的手说:“三姐,回去嘛。”三姐站住了,草叶和油菜花的水珠滴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裤腿和布鞋。我走了很远,回头还看见,在随风起伏的油菜花海中,穿着红色棉袄的三姐,依然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定格成我生命中最美丽、最永恒的记忆。
后来,三姐侥幸逃过天灾,没被饿死,但是却嫁给了一个老男人。母亲带着我参加三姐婚礼,回家的路上,母亲大哭不止,此后就生了病,患上心绞痛的毛病,最终被这个病夺走了生命。
我读到这里开始哽咽,心里堵得慌。儿女皆为母亲的心头肉,即使因为贫困送出的女儿。女儿的悲惨命运深深刺痛母亲的心脏,而且最终忧虑成疾,为女儿丢了老命。当弟弟的心在隐隐作痛,作为读者的我,也跟着隐隐作痛。
像这么散发着泥土芬芳的篇章,还有《古道、冷月、遐想》《读书与喂猪》《耕田的老农》《金竹铺传奇》等,都能勾起读者阵阵乡愁,嗅到馥郁的土地味儿。
至少还有梦
如果说冉从贤的散文,溢满泥土的芬芳,有着庄稼人特有的土地情结,那么,“梦”则是庄稼人心中的一道靓丽风景。
作者出生农村,为生活不得已外出打工。生活的艰辛和磨难,没有泯灭他心中的那个梦,一个让农村青年望尘莫及的“作家梦”。
劳作之余,他写出了一篇篇简约朴实,而又深情厚谊的散文。这些取材于生活的作品,为他搭建起一步步阶梯,让他艰难登攀文学的高峰,实现人生的跨越。
他获得了一次又一次的成功,他的散文得到一次次的发表。
因为有梦,虽人在囧途,他依然能将那些心酸的事情,用文字记录下来,堆码成带汗带泪又带血的篇章,并结成《至少还有梦》这部散文集。
在《三姐》里,弟弟的梦就是让三姐回家。三姐也有梦,为了能活下去,却只能深埋于心。
《一张没有拍摄的合影》里,群居的打工仔们,忙忙碌碌,始终凑不齐,完不成一张集体合影,直到搬离。这其实是一张很难完成的合影,因为每一个打工仔都在疲于奔命,作者为此甚为遗憾,便用文字记录下打工生活,权当合影,也算对曾经的邻居们一个交代。作者用文字完成了一群打工仔的合影梦。
在《石干佬》里,其实就是对于穷苦农民对石头寄予的美好愿望。家中有身体瘦弱的小孩,便会祭拜一块石头做“干佬(干爹)”,因为大山深处的土家人认为,“石头是山上最有身份的灵物,看上去冷若冰霜,其实他热心热肠。看上去没有四肢和五官,其实它一样不少。看上去一动不动,其实它不停走动。看上去呆头呆脑,其实它聪明过人。”大山里土家人,把一生健康稳定幸福之梦,寄予坚硬而稳定的石头。
“石干佬”还是农民的好帮手。下雨天,人可以在它身边暂避。收工时,干活的人可以将犁耙、搭斗等放置于它身边。拾来的农家肥,在它脚边一堆,什么时候用都可以。由此可见,“石干佬”不仅是一个农民心灵的寄托,还是农民的帮手,它是农民梦想中的“父亲”。
在《克蚂的命运》里,作者无情地鞭笞破坏生态环境的行为。文中讲到的克蚂(青蛙),长虫(蛇),均是人类的朋友,以害虫老鼠为食,却被人类无情地捕食。作者在文中发出呐喊:“今天我们吃克蚂长虫,明天害虫和老鼠会吃我们。”作者虽然是一位农民,并不自感卑微,依然秉持正义,敢与大自然作对的人较劲。这是发自肺腑的呼唤。
《家乡的土家山歌》里的土家山歌,粗狂、豪迈、质朴、自然,或如习习山风,轻盈流畅,扣人心弦,或如色彩纯真的小花,香气袭人,或如衣着朴实的土家妹子,清新诱人。作者对山歌情有独钟,“只有那响彻在土家山寨的山歌,才能使我自卑且浮躁的心灵得到自信和寄托,才有了依靠,才感受到存在的价值。”“我要让山歌引领着我,去征服人生路上的曲折坎坷。”作者不仅是在写山歌,也是在抒发对家乡的热爱,对土家民族文化的崇敬。家乡和家乡的歌,成为他追求梦想的精神力量。
《至少还有梦》是作者包含深情的一篇散文,曾发表于重庆晚报夜雨副刊。作者在十八年前,听过台湾歌手郑智化的歌,有这么几句歌词,成为他人生的座右铭:“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十八年后,作者耳边仿佛再次回荡起这首歌,并在梦里梦见自己被复旦大学中文系录取了。原来,青年时候的作者,梦想考取名牌大学中文系,而读中文系,就是梦想当作家。以至于后来支撑自己一直坚持走在文学之路的,就是那挥之不去的文学梦、作家梦。他说:“人生应当有梦,而且应有好梦。一个人如果连梦都没有,与死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还说:“有梦才有希望,有梦才有激情,有梦才有搏击惊涛骇浪,迎战暴风骤雨的信心和勇气。”
这是一位农民作家对人生的诠释,当然是苦涩的,心酸的,读之会令人潸然泪下。
掩卷长思,我此时能深切体会到一个农民,一个打工仔,在为生存奔波的年代,为何还依然做着一个遥远的梦,因为我也是农民,农民当然会有梦。我更能深切体会到,一位没有读过大学,没有系统学习过文学的农民,却执着自己的文学梦,因为我也是文学爱好者,我曾经的梦想就是读中文系。
我很少思考文学和文学创作这样沉重的课题。我曾认为,文学创作是自己给自己找的一件麻烦事,或者是有梦想的无聊者干的一件有意义的事。但我自从读过《至少还有梦》后,我改变了之前的看法。
文学之梦,它是一个伟大的梦,值得人一生为之奋斗,哪怕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冉从贤先生能为作家之梦不懈奋斗,从未因为生活艰辛而放弃,他其实在坚守着一个伟大之梦,这是一位农村有志之士的鲜活写照。
冉从贤先生的《至少还有梦》,完全可以作为农村青年励志教材予以推荐。
这或许就是冉从贤先生的散文能打动人、感染人之处吧!
在《至少还有梦》散文集中,有的篇章作为文学作品收入,不够严谨。比如《有欲亦刚》,在我看来,就是一篇讲话稿。但瑕不掩瑜,绝大多数作品能给人带来艺术的享受,不影响文集的整体效果。
所幸的是,冉从贤近期转入小说创作,有了更为宏大的构想,在追求纯文学之路上迈开了新的坚实步伐。我期待先生的小说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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