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停止和断片……我又反复回忆,拾掇我阅读的印象,终于蹦出一个命题:还乡,省识散文诗人的身份和姿态;作为我阅读、评赏的端点,并以此撒开。
众所周知,散文诗的身份一直未能得到很好界定,导致散文诗文体的焦虑、模糊、尴尬,难以归类。放进散文行列,纳入新诗范畴,混血儿,非驴非马……至独立文体提出,仍然没有得到广泛认同。争论没有太大的价值,廓清或不廓清也不影响散文诗人的身份和姿态。我只想说出我的看法,梳理零散阅读的感悟,探讨一个散文诗人的人生轨迹和创作走向,挖掘和释放出个体之于群体的启喻意义。
一个散文诗人,首先他应该是一个行者。古人推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放在过去,万卷书应该很多,为常人所不及;放在当下,其量就很容易完成,绝大多数人都不成问题。而行万里路,在今天交通高度发达和便捷条件下,更轻而易举。没有哪一个朝代能像今天这样让我们享有行者的便利,让我们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中完成向诗人身份华丽转身或嬗变,关键是我们要拥有诗人的情怀和姿态。在这一点上,周鹏程做到了。他散文诗第一辑“山水行吟”,提供了很好的例证。“榆树掉队了,沙杨喘着粗气也无法跟上”(《赤峰路上的随想》),火车疾驶、风驰电掣和诗人急切的心态表露无遗。“头上就是云,我小心翼翼奔跑,害怕碰碎了洁白的云”(《贡格尔草原的云》),这是直觉,信手拈来,没有丝毫矫情和修饰。有时候,我们困在书房里苦思冥想,反复揣摩,也拿捏不定,写不出一两个好句;可一旦走出去,就很容易妙手偶得。这让人想到陆游诗句“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又想到他的另外两句诗“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事实证明,天成、偶得的诗,常常是好诗,可流传千古。鹏程“山水行吟”中,有很多天成、偶得的佳句妙语,诸如“每一块石都长着龙的鳞,每一块石头都像龙在飞腾”(《秋风问石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重庆最南边的一张笑脸”(《秋天的万盛》),“巨浪与石壁用情人的方式,彼此伤害,一个转身而去,一个孤独终老”(《夔门悟》),“一棵树和它的满堂子孙,躺在夔州的名字里任人抚摸”(《一棵树》)。这些诗句,我不敢说它们有多天成、多妙手偶得,能否传诵和流传,至少是诗人性情的流露,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结晶,相比那些终日关在象牙塔中的苦吟和所谓的“奇思异想”,生命力要强盛得多。
散文诗人的第二种身份和姿态,应该是思者。梁简文帝曰:“诗者,思也,辞也。”一个思,说明诗要有思想、思考;思之深,才能意之切。一个辞,辞之新之异,诗才之美之精。换用海德格尔的理论,诗人必须先是思者,诗必须是思的产物。无思不成诗,在这个问题上,很多人以思维诡谲、思绪混沌、不知所云、让读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陷于糊涂和迷惘为得意,以为那样才是先锋、才是高深;不明白真正思者的诗,是有路径可循,它深奥而不晦涩,是理论的积淀,是思想的蕴藏,是个性体验的提淬。周鹏程散文诗第二辑“人生散曲”,便切中肯綮。“人生”是思之倚赖,思可倚赖自然万物,但更多依附人生、依附社会;倚赖自然万物,最终还是为人生社会服务,是思走向人生社会的另一种途径。散曲是诗经过词(长短句)演变后选择的一种形式,更贴近俚俗,又不失音乐的韵律。与诗隔远,与散文挨近,这或许是作者仔细考量后抉择命名的原因。“我踩痛了成都的骨头,流出的血是今夜的美酒”(《董家桥》),只有思才可能有这样的感悟和出语。“时间是白色的。不然,我们的青丝,何以变成白发?”(《时间是白色的》),很自然的联想,轻若蛛丝,但不失思之分量。“不要小看这只乌鸦!嘴上挂着老乡、抱团等热烈的字眼。/它堂而皇之钻进一个社团。/它忘记了自己过去的卑微和黑暗”(《乌鸦》),从传统思维中跳出,以反讽面目呈现,贯穿着社会人生经历深刻悟思的金线。这一辑意象、意境稍微弱化,可思之成分补添了诗性砝码。
诗,离不开情感。在浪漫主义时代,诗的情感得到了最大的呈现,情感成为诗歌的集中体现,情感成为诗人所追求的最终的艺术审美理想。华兹华斯把诗歌的情感看成诗歌的灵魂。白居易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又说“诗者,根情”,更直言不讳。那么,情者,就应该是散文诗人的第三种身份和姿态。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荷尔德林也有“请赐我们以双翼,让我们满怀赤诚衷情/返回故里”的诗句。说到这里,我们普通人很不解,从社会发展变迁的规律看,过去是旧,是逝去,是落后,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和反复歌咏?他们恰恰忽略了情,忽略了诗人的赤子之心,忽略了“还乡”是一种艺术手段,是发掘真善美,是高尚人性和可贵品质,是情最好的依托。几乎所有真挚动人之情,都是从旧和还乡中衍生而来。第三辑直接命名为“旧年的雪”,也作书名,就是深味其旨。在诗人笔下“炊烟是回家的信号”(《年关》),可眼下我们已找不到“炊烟”,找不到“回家的信号”了,惆怅和失意已成为永远,足见诗人用情之深。“秋风从我的梦里穿过,我突然想起了一口水井。/老井,是否如我的梦一样,已经欲哭无泪?”(《想起一口水井》),快速的时代变迁,巨大的人性落差,带给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阵痛,在这里得到了最直接的反映。“父亲走了,母亲就跟着走了,长兄也走了。/他们走得不远,就在老屋后面那块地里,在芬芳的泥土里聆听故乡的声音”(《老家的老屋还要老多久》),一切都不复存在,特别是当亲情也不复存在时,你就会深刻体味到“访旧半成鬼,惊呼热中肠”的哀痛,和那种想还乡又怕还乡的矛盾心理。不是诗人弄情太深,而是水到渠成的迸发,从“旧年的雪”一词中,不必多读你也能揣摩出诗人情的蕴藉。
散文诗人的最后一种身份和姿态,我觉得应该是志者。志是一种古老的文体,汉代许慎《说文解字》曰:“志者,记也。”西晋张华《博物志》,是志怪小说集。干宝《搜神记》,是古代神话小说。蒲松龄《聊斋志异》,是狐仙小说。“志”的另一个余脉体现在史书,如陈寿有《三国志》,司马迁有《史记》。当然,“志”不仅是诗人身份和姿态的标识,也是所有作家和艺术家的标识,不过他们运用的手段和形式不同而已。最后一辑作者取名“灯下漫笔”,字面上看,更符合散文特征,似乎也更合乎“志”的体例要求。这里,我们不必担心诗人会滑向散文一途,作为一个诗人,他诗意的发现和诗性的表达,是无处不在的,是很容易被所见事物激活的。如《月光下的大雁塔》“此刻,月光为梯,送我们回到公元652年”,《拦路酒》“必克古寨,我喝下九碗青春荡漾的霞光”,《西南大学的玉兰花开了》“十万多玉兰花,十万件白裙子。/十万件红裙子……在春天起舞”,《与一只蝶妖巧遇》“我送她半壁江山。/一条河嫣然一笑”,《脐橙帖》“大地的汁液,天空的光芒,都顺从了你的甜”……即便漫笔真的诗性差一些,可它完成了“志者”任务,留给后者,也将是一份份他诗的启迪,或其他文学元素再创作的启迪。
前面我已说过,散文诗文体的身份可以模糊,可以一时难以界定,但散文诗人的身份必须明确,散文诗人的姿态必须明晰。从周鹏程《旧年的雪》中,我欣喜地看到这一点,这是此散文诗集价值所在,也是我断断续续读完,并沉思良久,下笔写成拙评的动力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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