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桥

秋夜风凉。风划过空地，拂着树叶沙沙作响。时针和秒针重合在“12”上，稍作停顿，静静听远处窗户飘出的鼾声或梦呓。人声混杂着自然的细语，虫儿、鸟儿做着白日遗留的好梦。

入冬后，重庆披上一层神秘面纱，雾气模糊人的视线，入夜更是如此。高楼大厦笼罩在雾气中，棱角渐渐消融，幻化成一颗颗树木。楼与楼紧挨，就连成一片森林。

在那森林深处，闪着微弱的光。仔细看过去，发现有一户人家的灯还亮着，像海上的灯塔，等待和过客交汇。

那是一个老妇的家。她正哄着孩子入睡。出生5个月的婴儿宛如一颗小米，圆圆的，便得了“小米”的乳名。躺在65岁老人的怀里，如栖息在妈妈子宫里的小鹿，安然。小橘灯轻吻孩子卷曲的睫毛，投影出一片柔情在稚嫩的脸庞。

老人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手开始酸痛。但她不敢移动身体，生怕吵醒婴儿。女儿生产后身体虚弱，现在正睡得香甜。孩子的爸爸呢，她也打发去睡觉了。他常需早起。所以带孩子的任务落在了这个退休老太太的身上。

凌晨两点钟，时针驮着老人的回忆，徐徐前进。童年、青春、结婚、养育后代……一部蒙太奇电影还未结束，怀里的婴儿已睡得香甜。老人缓缓将她放在床上，总算松了口气。

凌晨五点，啼哭声便填满了整个房子。十几年前丈夫去世，女儿常年不在身边，家里冷清。所以婴儿的吵闹并不让她心烦，反而雀跃，那是生命的啼哭呵，重振一颗衰老的心。

她总能快速安抚好孩子。她多么喜欢孩子。

1

但是老人没有经历过生产。女儿是她35岁时从邻家抱来的。邻居再也养不活多一个孩子，而她正苦于不孕不育，于是双方一拍即合。从此，她有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

她视女儿为珍宝，取名为玉娟。尽管和丈夫收入微薄，他们总会尽力满足她的要求，糖、红裙子、粑粑（饼）等，羡煞旁人。但过度宠爱助长了女儿骄纵的性格，她一直没有长大，以至于初为人母，却缺乏做母亲应有的责任心和耐心。

女婿好像也不那么爱这个孩子，从未给孩子笑脸。小米要亲他的脸，他会躲开说“脸上脏脏，不亲。”每当这时，老人就会轻皱眉头，望他一眼，然后用自己的脸贴着外孙女的脸，越贴越紧，直到孩子咧嘴笑为止。

外孙女一天天长大，已经会说话、走路、认字，和外婆最亲近。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糖一包，果一包

外婆买条鱼来烧

头勿熟，尾巴焦

盛在碗里吱吱叫

吃拉肚子里呼呼跳

跳啊跳

春夏秋冬，外婆在孩子耳边呢喃这首童谣。歌声随风寄向远方，降落老人的故乡——四川省安岳县某个小村子。她的妈妈曾经唱《外婆桥》给她听。在某个蛙叫蝉鸣的夏夜啊，月亮、星星见证，她是那么踏实地被爱着。

可是爸爸妈妈在她3岁时就外出打工了，将她留给了年迈的姥姥。场景何其相似！现在，她面前这个对一切好奇的5岁小孩不知道自己也“失去”了妈妈。

玉娟和丈夫离婚后，外出“云游”了。由于男方父母早逝，孩子由她爸爸和老人照顾。男人做事总是毛手毛脚，她就担当主力。后来，孩子索性变成“她的”了。

2

南方的冬天总比北方湿冷。水蒸气饱和，浸润在山城但每个角落，就连没有暖气的室内，被窝总是润润的，冰冷，需要人的身体捂热。

小米和外婆一起睡，两个发热的身体暖被窝快一些。但小米从进入幼儿园起，总是先躺在床上，给外婆暖床。

她把自己埋在被子下面，一会儿往左挤，一会儿往右，要确保外婆睡的地方有了温度，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蜷缩着，像一只害羞的刺猬。“真冷啊！我睡的位置还没热呢。”

有时候，她俩坐在床上，披着被子，背靠墙壁看电视剧。这一幕成了小米难得的童年记忆。爸爸妈妈是模糊的，电视剧里人物的动作、表情却很清晰，还有外婆打瞌睡的样子。小米轻轻用遥控器关掉电视屏幕，外婆立即醒来，瞪大眼睛作茫然状，俩人“咯咯咯”笑。

时间总在眨眼间溜走。没多久，小米升入了小学，中午和晚上要回家吃饭。外婆会做好孩子最爱吃的回锅肉、萝卜汤，等她。

老人谨记自己教养女儿方面的失误，在对待外孙女的问题上，一定不能纵容。家务事要她学着做，不必要的东西不给她买。但大多数时候，她会满足孩子不过分的需求。

小米用外婆送的蜡笔在白纸上画理想中的家，穿新衣服站上讲台发言，拉着外婆的手去小摊买麻辣洋芋……

外婆努力给小米营造多彩的童年景象，因为她的画满孤独。她记得家门口那棵不知名的树有多少片叶子，有多高，是自己无聊时坐在树下，扳起指头数出来的。也一遍遍爬上树观察，盼望爸爸妈妈归来。她也习惯了失望。

不愿往下想，她竟偷偷掉眼泪。“可怜我的外孙女，也是个没妈的孩子。我这做外婆的，还能怎么办……”夜读懂了她的伤心，陪着她一起流泪。屋外小雨淅沥沥，窗子很快模糊了。

3

外婆沉迷伤心往事没有多久，便因小米升入重点中学而喜笑颜开。她从未对外孙女的学习作出要求，没想到这孩子硬是在升学考试中一鸣惊人。

那个暑假，她们俩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深圳。玉娟在深圳打拼几年，工作也算稳定。她组建了新的家庭，已经两年没有回过重庆。

婆孙俩第一次坐飞机，眼看机翼轻微抖动，竟感觉一丝丝害怕。没过一会儿，就被漫天白云吸引，忘却了“飞天”的恐惧。

傍晚，夕阳光强烈，铺满厚重的云层，也给飞机镀上一层金箔。光透过窗子洒在人脸上，外婆看到外孙女红彤彤的脸蛋，回想起十几年前的光景，恍若隔世。那被橘灯吻过的睫毛越长越长，姑娘也越想越高，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外婆眼里突然噙着泪水，不知是感动还是感慨。

13岁的孩子，不用旁人说，已逐渐懂了是非曲直。她握紧外婆的手，沉迷于窗外的风景。“那由云朵铺就的金光大道，自己是否可以顺着走下去呢？”

小米有了自尊意识，在别人问及自己的家庭情况时，总是支支吾吾。正因为如此，幻想漫步云端的那一刻，她便下定奋斗的决心。好好读书，要出人头地，以后要给外婆做饭，哄她睡觉，带她环游世界。

不幸的是，外婆没有等到这一天。从深圳回来后，她就出现身体不适的状况。医生宣布是食道癌晚期，如一道闪电，劈在外婆心上。

她知道自己过不了多久就不能进食，会很痛苦。但不怕这些，唯独担心小米的未来。孩子如此乖巧、懂事，以后没人给她做饭，会不会饿着？晚上没人揶被子，会不会着凉？孩她妈远嫁深圳，继父和继女之间难免发生龃龉，她爸也不抵事……外婆突然失声大哭，不知过了多久，才镇定下来。

她以为癌症这事瞒得过小米，却忘了小姑娘擅长察言观色，又心思细腻，很快就知道真想。又是一场失声痛哭。

接下来的半年，所有人都在惶惶中渡过，汗水和泪水浸透了夏日衣衫。日上三竿，蝉奋力嘶鸣，叫嚣着死亡。

外婆从120斤暴瘦到70斤，眼眶凹陷，双目无神。现在，换做小米哄外婆睡觉，轻轻哼着童谣，梦里牵起她的手，从四川跋涉到重庆，跨过一座弯弯的小桥，就到家门口。

“以后无论走多远，到哪里，一定要记得回家的路。外婆会做好可口的饭菜等你。”

4

喜鹊最终带走了外婆。

那天凌晨，外婆“哎哟哎哟”的呻吟惊动小米和玉娟。声音穿透房外的薄雾，也惊动了昏睡的昆虫，它们读懂了什么，集体哀鸣。

突然，外婆大吼一声“小米！”使尽全身力气摇动颤抖的手，握住床边孙女的手。一分钟、两分钟，手渐渐松开，滑向小米掌心，随意画着什么。一分零一秒、一分零两秒，她松开小米的手，闭上眼，沉沉地睡去。

“以后无论走多远，到哪里，一定要记得回家的路。外婆会做好可口的饭菜等你。”

其实外婆家门外没有桥。

外婆家门外是有桥的！就在小米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