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高,老屋就坐落在山脚的地方。屋前,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如龙似蛇蜿蜒游走,漾起层层涟漪;又似一张巨大的弓弩,用卵石射落了月亮,飘浮在黑夜的河面上。屋后,山峦就像养过的那头花牛,强壮而不失温顺,翠绿而又多彩。
儿时懵懂的记忆中,老屋很矮也很小,矮得大人用手就能摸到它的檐角。小得堂屋也是卧房,我和大哥二哥挤在那张吱嘎作响的木床,梦着捡到钱,买了糖。
屋上盖的是少许的瓦片和多数的稻草,麻雀整天在草屋上用嘴啄用脚刨,气得爷爷一边跺脚一边“兑……兑……”地吆喝,拐杖用力地在空中一舞,它们便一窝蜂地飞到了地坝边的李子树上,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可爷爷一转身,它们又旁若无人的飞到草屋,叽叽喳喳地找寻瘪谷,松散的稻草从屋檐边缓缓飘落,落下的还有爷爷漏雨的担忧和挂在脸上的苦笑。
奶奶走了,爷爷老了。父亲从爷爷肩上接过了担子,用勤劳、用节俭把准家的航向,老屋也从爷爷留下的“胚子”里继续成长。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父亲振兴老屋的第一个“五年计划”正式实施。三亲六戚出的出力,帮的帮忙,在老屋周边放倒四五十根柏树、麻柳树、青杠树。木匠爬上屋顶左看右量,冲正的树木被断成横梁或檩子,弯翘的木材则锯成了桷板。母亲守在瓦窑边,一把接一把地将柴禾送到火堂,黄色的泥瓦胚经过两天两夜的烧制,摇身换上了黝黑的衣裳。烧窑师傅从窑子里取出一块,用手指轻轻一弹,“嗡……嗡……”如钢似铁的颤音张开了老屋跟随时代变迁的翅膀。
趁着冬日的暖阳和农闲时光,父亲请来了筑墙师傅,墙锥不断地锤打和夯实,泥掌反复地拍打和抹平,老屋仿佛喝了一碗神奇的“生长素”,陡然长高了2米多。屋旁那棵曾高过它半个头的杏树,也只有怯生生地抬头仰望它的脊梁。
老屋长高了,可它依旧单薄瘦小。
单薄得一家人挤在窄逼的老屋里打不过转身,那些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大的堆在床脚,小的放在柜子下方。换季的棉絮用报纸包着棕叶子捆着,挂在黑黢黢的土墙上。
瘦小得一遇人来客去,我们兄妹不得不在地铺与木床之间频繁“转场”。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节衣缩食省钱,母亲养蚕卖猪凑合。第二个振兴老屋的“五年计划”实现了开疆拓土,紧挨老屋的南侧增加了三间土房,一间歇房屋、一间钥匙同、一间厨房,面积增加了60余平方米。老屋由原来的“7”字型,演变为一个山字少了中间1竖的形状。
房屋落成那天,年迈的外公外婆兴高采烈地前来搭梁,抛梁粑(泡粑)、油炸豆腐、谷子、小麦等装满了大大小小10多个蓝子。中午时分,木匠师傅爬上高高的屋梁,朝东走三步贴上红纸,朝西走三步放上铜钱,口中念念有词。抛梁粑从他的手中不断飞出,引来朝贺的亲戚和左邻右舍一阵哄抢,抢到的迫不及待塞进嘴里,没抢到的望着那空空的蓝子吞着口水,露出贪婪的渴望。
挺拔的老屋敞敞亮亮,爷爷坐在堂屋的骑门墩上,咿咿呀呀哼着跑调的曲子,说话的嗓门比以往高亢洪亮。不过爷爷的腰背更驼,仿佛回到了老屋当初的模样。
爷爷拄着拐棍,颤巍巍的从河边挖来一笼笼竹子,栽在老屋的周边。父亲老远扛回粗大的黄桷树丫,劈破底部塞上石头,栽在了老屋的右前方。不过四五年,老屋翠竹环绕,黄桷树枝桠斜出,燕子在屋檐下筑巢安家……土墙黑瓦的老屋内敛端庄,像慈祥的爷爷张开着温暖的怀抱,目送着每一次远行,笑迎着每一次归来。
八十年代中期,父亲实施第三个“五年计划”,老屋穿上了靓装。从几十里外运来的粉白色条石取代了木门框,大门的门闩换上了用钢条制成的“铁将军”把守,室内和街阴的地坪铺上了一层混凝土,泛着墨绿的光。父亲特意打了一个篾节兜住燕窝,燕子带着妻儿依旧在庭前翩飞,用尾巴剪出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图案。可老鼠却气得在横梁上窜下跳,吱吱乱叫,抗议堵了它的巢穴,叹息出行没有了绿色通道。
老屋更显年轻,爷爷却更加老迈。一遇星期天,爷爷总是佝偻着坐在骑门墩上,就像一尊雕塑朝着儿孙们回来的路张望。每次摆龙门阵,爷爷口中谈起的,无非是抓壮丁时,如何急中生智逃出了魔掌;深更半夜撵强盗,好比“萧何月下追韩信”,可惜差了半步没追上。
1992年,爷爷走了。从父亲的祭文里,我知道了爷爷也曾有过让老屋高大上的梦想。在民国时期就开始做大米生意的他,一直想把老屋建成五间排面、两层楼高的木列房。爷爷用赚到的金圆券,购买了水桶粗的杉树和柏木,几个石匠在老屋周边连刨带挖,定下了开山采石的地方。一切看似万事俱备,没想到在“大炼钢铁”的召唤下,爷爷毫不犹豫将数十方木材投入火炉,触手可及的修屋造房梦从此泡汤。
也许是爷爷的义举感动了上苍,父亲凭着一手好字当上了大队会计,短短几年,就成为了令人艳羡的乡干部,别在上衣口袋的铱金笔闪闪发光。二叔也从锣凼那深深的水田里拔出泥腿,穿上绿色军装,作为连级军官的他在对越自卫还击战场身负重伤,名正言顺吃上了“皇粮”。
爷爷的墓地,是他自己选好的,就在老屋左侧100米远的石谷子梁。爷爷化作了院前的那株白杨,守着生他养他的地方,在与老屋的呓语中沙沙作响。
爷爷去世后,父亲本打算将母亲接到镇上一起生活。可我和妹妹还未成家,已“农转非”的母亲决意留守老屋,干着养猪养蚕、喂鸡喂鸭的老本行,那双布满老茧的双手一刻不停地为儿女编织着幸福,生怕一丁点儿过得不顺畅。
母亲日渐憔悴,犁耙在脸上刻下了皱纹,小蚕爬满了头发变成了白霜。1998年,母亲因脑溢血复发,魂灵被那个夏夜的风刮到了九宵,吹到了天堂。母亲的灵柩停放在堂屋的中央,雨噼噼啪啪滴落在瓦上,穿透了儿女的肝肠。
母亲葬在老屋右则50米的柑橘树旁,生前被她反复翻挖过的泥土,垒起了她的坟茔,却榨干了我的泪水,留下永远的悲痛和惆怅。母亲一如爷爷守着老屋,守着她的第二个故乡。
母亲走后,在镇上居住的父亲常常抽出时间回到老屋,清理被泥土、枝叶淤塞的阳沟,爬上房顶换掉那些朽烂的桷板,盖住那些漏雨的窟窿,铲掉地坝的石缝里长出的杂草和树苗。
父亲本想守住老屋,守住他一生的心血。可2005年,在与病魔苦苦较量三个月后,父亲最终输给了死神,他戴上了黑色帽子,穿上了七层衣裳。他在枕头下压着的遗嘱,交待儿女们送他叶落归根,与母亲长相厮守,与老屋地久天长。
父亲走了,儿女们各自在城里安了家,买了房。无人看管的老屋日渐破旧,屋檐下的蜘蛛网结了一张又一张。阳光从破瓦漏缝照进斑驳陆离的墙上,依稀可见儿时的奖状,可它已是孔洞密布,遍体鳞伤。跛脚的桌子板凳倒在地上,一只蟑螂从桌面的缝隙里爬出来,钻进去,享受着老屋颓废的时光。
终于,在一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老屋倒下了它的身躯,把头颅深深地埋藏在泥土中,也埋藏了它的过往和辉煌。
如今,只有费力地钻过林木,扒开草丛,才能来到老屋的地方。偶尔可以看见几片残瓦,几口破缸,那根被泥土掩埋露出半个头的柏木,倔强地抬着头,向主人诉说它的孤独与荒凉。
老屋不在,我不知道那些逝去长辈的灵魂何处安放。而我早已把它的脸庞烙在脑海,刻在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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