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指关节粗大,一双手指伸出来显得崎岖嶙峋,像十条通向佛教圣地的路,更像是记载着她的前半生。
当我再次看见母亲,背微驼,坐在小时候我曾坐过的小木板凳上,手里用小刀刨着洋芋。我才深感,我和姐姐如千钧般地沉重。试想一个曾经天真活泼的少女,为了我们这个大山上的家,硬是把自己熬成了一个老太婆,如生长在老家半山坡上的慈竹般清瘦傲骨,如老家门前的那条路般坚韧不拔。
记得五年前,母亲上楼晾晒红苕藤,由于脚踩滑,从木楼梯上摔下来,把她的右手跌骨折。当时,我父亲却在镇上赶场,她居然自己找来一块白布带把自己的痛手缠绑起来,吊在自己的颈脖上,叫了摩托车到镇上找到我父亲才去医治。
四年前吧,母亲在电话里跟我说,她的眼睛经常痛,看东西有点模糊。后来,到医院检查才得知是葡萄膜炎。我和姐姐商量,考虑到母亲年龄大动眼科手术风险大,说不定术后还后患无穷,就采取保守治疗。一年后,她的左眼神经慢慢死亡导致失明。
我原以为用一只眼睛看这个世界的母亲会很不习惯,哪知她在家里走来走去晚上连电灯就不愿意多开,她跟以前一样下地干活,仍然像一名老战士坚守在她的厨房阵地。特别是一到春节,母亲仍亲自动手制作汤圆、豆腐和酥肉,她依然要为我和姐姐以及前来拜年的年轻后辈们做几道特别可口的菜肴。
祖母逝世后,母亲和父亲便追随祖母信了佛,每月的初一十五吃斋,还要到几十里路外的寺庙烧香拜佛干活。近几年,由于他们的年纪大了,腿脚没有以前那么灵便,母亲跟我说:“我和你老汉是喊着菩萨名字烧香化纸的。”
每次回家,母亲总要给我说很多关于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记得在她一只眼睛失明之前,她总爱计较,情绪容易激动,也喜欢攀比,动不动就说人家今年包谷种、谷子种种了多少斤,很快就说到她自己应该要多种地。每次说到最后,就要埋怨我父亲几句。如今,我回去,发现母亲仍爱唠叨,对一些她不喜欢的人和事,心里容得下了,一只眼睛比之前看得更全面更透彻更远了。从母亲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佛的光辉,和禅的顿悟。
最近,母亲说,她的右大腿白天不痛晚上却痛。正好赶上我端午节回家,父亲叫我带母亲到医院里去做体检。对于母亲所说的症状,我心里很清楚,由于常年操劳,外加她自己不懂休息,成天像台机器从天还未亮就开始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多才洗洗睡觉。
我当然同意了,岂料母亲却忧心忡忡,听她说:“如果我有三长两短,你老汉咋办?我们去检查,如果万一住院,这些天,没人给你老汉做饭吃。”
母亲一直晕车,只能坐摩托车。我和母亲到了梁平区医院,与前来陪同的幺姑会合。我是第一次到区医院,对该医院一概不知,幺姑却表现得很熟悉,打消了我的一些顾虑。根据医生的初步诊断,要做CT检查。CT检查设置在负一楼,需要乘坐手扶电梯下去。面对着运行的手扶电梯,后来听幺姑说,母亲很害怕,脚不敢踩上去。我却从手扶电梯上下去了,回头才发现母亲被幺姑拽倒了。我忙从上行手扶电梯上回去,看到母亲从地上站了起来,露出一种很害怕的眼神。记得母亲到重庆,我教会了她乘坐手扶电梯,哪知几年过后,她搞忘了。我便试着护住她的身体再想教她,可她表现得内心抗拒。
于是,我把背包递给幺姑,再把身子蹲下来,说:“妈妈,你别怕,快过来,我背您。”
母亲依然感到害怕,旁边的幺姑劝了几句,她才靠到我背上,我说:“妈妈,你用两只手把我的脖颈抱紧了。”
母亲很听话地抱紧了,突然,我感觉母亲的身子很轻,好比一把瘦骨。当踩上手扶电梯上的刹那却感觉很重,像一座泰山。我不记得小时候母亲背我的情景了。我想,她应像所有天下的母亲一样,即便自己的孩子再哭再闹再调皮捣蛋也该背则背,一背就数年。听祖母说,我五岁了还要母亲背着玩。我却是第一次背母亲,还背得有点形势所迫。
乘坐手扶电梯下去一次大约六十秒,但每一秒却无比温馨。我逃逸三十多年的身体终于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再次感受到了母亲的体温,再次找到了生命诞生的原乡。
当一只脚踩到地板上,我却有了从未有过的紧张,轻轻地把母亲放下,我站了起来,突然有了一种庄严仪式感,随即另一种逃逸感滚滚而来。
所幸的是,在母亲检查完毕,我又背着她登上了手扶电梯。这一次,我背得更从容了,故意在手扶电梯上走了几步,想找回母亲当年她背我的感觉。母亲却在我背上笑了,似乎要有松手的迹象,我忙双手反搂紧她的臀部。小时候,我在母亲的背上也一定如她此刻的表现,那是一种被背着的快乐和幸福,那是一代又一代背上的母子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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