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诗来说,韵很重要,古人云“有韵为诗,无韵为文”(章太炎《国学概论》),韵成为中国旧体诗的标志,被信奉、遵从了至少两千多年。对于诗来说,行也很重要,时至今日连初入学的孩童和引车卖浆者流都知道,分行是诗,不分是文,行成了新诗以来诗的新标志,已逾百年。对于诗来说,重要的东西还有很多,诸如节奏、平仄、对偶、排列等等,各有许多说词,似乎都是诗之为诗的要害和关键,使你不得不信。
但相比于诗语,它们便立马后退,把要害的关键的头把交椅让出。因为一个简明事实,有韵的分行的讲究节奏、平仄、对偶、排列等等的,不一定是诗;而相反的不一定不是诗,无例外。还有一个简明事实,诗语的一定是诗,非诗语的一定不是诗,无例外。
诗语又称诗家语,由宋朝王安石发现、总结提出,指的是与日常语不同,有着独特规范和技巧,用于诗歌创作,对诗意营造和强化举足轻重的诗歌语言。在当代诗学家中,吕进先生十分看重诗家语,对之进行了系统有力论述(见《吕进文存》)。我在2019年9月11日《重庆晚报》上读到傅天琳的《白马山三吟》,第一吟便是《白马山》,感到是形象、具体说明诗语的范例。
此诗共7节23行,每节每行都是诗语。第1节:
由云雾、树
以及灵性而奇崛的岩石
堆积而成的白马山
改用散文或日常语来说,这几句大概会这样:白马山有很多岩石,上面长着树,再往上是云雾。要说传达出的意思就这么简单普通,但如此说来便聊无诗意。出人意料的是比白马山岩石还要灵性和奇崛的诗语,一下子使我们跌入诗意的秘境,不能自拔。关键而神奇的是用活了一个动词,堆积。堆积岩石,词语搭配准确;堆积树,有偏差;堆积云雾,有误。离日常语愈远,“偏差”“错误”愈严重者诗意愈浓。第2节:
由神话、传说以及世世代代
子民的祈愿
堆积而成的白马山
傅天琳也许感到诗意还不够浓,就离日常语更远一些,从搭配错误发展到荒唐,不但堆积物质的东西,而且堆积了神话、传说、祈愿等精神的东西。在现实中无法堆积,用诗语堆积,因此诗意愈浓。第3节:
那些流传千年
以及散落在民间的故事
走到一起,就成了白马山
庞大的根系
诗的特殊语法是诗语组成部分。前两节其实只讲了白马山这个主语,尽管它有不少修饰词,但没有谓语、宾语等等,不知道白马山要怎样,就此打住。实际上够了,已营造了诗意,特殊语法恰好体现了诗的跳跃性,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接下来重新述说,营造另一缕诗意。精神的东西不但可以像物质一样堆积,而且让无生命变成有生命,白马山有了庞大根系,成了植物,显然是诗语使之然。第四节:
传说白马与仙女相会在黄柏淌
在海拔1800米的绝世山顶
难怪整整一夜雨声点点点点
梦里梦外,都是白马的啼声
诗语无所不能,雨声变成白马的啼声也就顺理成章,当然犹如魔术师大变活人,需要关上打开那个黑箱子,在这里关上和打开的是梦抑或诗人的想象。第5节:
王子湖微微颤动,不敢触碰你
款款升起,不敢侵扰你
苇草在雨中发出颤音
我们跟随诗语,进入童话王国。第6节:
沿着秘径
继续往原始森林深处走
一座豹岩从云上飞来
刀锋一样砍断时间之脊
这里有秘径,有原始森林,有一座飞豹般的岩石,从云上坠来身边,啊,我就此走到了时间之外。诗语的魔力表现为不言白马山风景怎样奇好,却惊心动魄就在眼前。最后一节:
难怪花瓣成蹄形,马蹄呈瓣状
漫山遍野都是白马的精魂
未曾留意过,是否真的这样?不必认真,诗语说的不会错,只须感受便可。
有了诗语就有了诗,白马山,一切的一切,在诗人那里都可以用诗语堆积而成。其他韵、行等等的有无,当然也不能弃之如敝履,在满足不少人对诗歌传统的需要,在诗歌听觉、视觉、意趣等等方面仍然具其长远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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