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前,在新诗形式美学对话会上我谈了这样一个看法:在诗歌形式上我们曾经认为韵是要害,总结出“有韵为诗,无韵为文”(章太炎《国学概论》),信奉了上千年,其实并不科学,因为有韵的不一定是诗,无韵的不一定是文;新诗产生后我们又曾经认行是要害,分行的是诗,不分行的是文,遵从了百多年,其实也不科学,因为分行的不一定是诗,不分行的不一定是文;诗歌形式除了听觉上的音响和视觉上的排列方式外,还有一个知觉上的用语方式,被王安石称为“诗家语”,简称“诗语”,如果以之作为要害,那么将会消除上述矛盾,不管押不押韵,分不分行,只要是诗语写的一定是诗,而不是诗语写的一定不是诗。
近读瑶族诗人唐德亮的诗集《地心》,使我对上述看法有了一点延展,即诗语不但指与日常语不同,有着独特规范和技巧,用于诗歌创作,对诗意营造和强化举足轻重的诗歌语言,而且包括诗的特殊语法。
《地心》分为三辑共150多首,我想用管中窥豹法,每辑选一首赏析之。
第一辑《山梦葱茏》,开篇一首《红头巾》:
比血还红。这是瑶山
最艳的亮色
可贵头上的太阳
莎妹头上的虹霓
会游走的红
会旋转的红
耀眼着天空的脸
粗犷着山风的表情
非火。但比火更炽烈
比火更持久。更深。更远
烧热凛冽的季节。烧沸
一些脉管。血液。心脏
血红的火 舞蹈着
吸引着。摇撼着
古典的眼
现代的心
4节,每节都省略了主语。第2、4节还省略了谓语。主语红头巾已经在题目中了,能省干嘛不省?谓语前面已经有了(是),或已经隐含了(在“非火。但”句式中)不再说出使诗句更精炼,且有一种突兀之感,诗意迎面袭来,猝不及防。不少诗人不谙于此,明明题目中有了,诗行中还要罗列,费力不讨好。能省的全部省去,剩下的才是诗。
第2节“耀眼着天空的脸/粗犷着山风的表情”,属于词语的反常搭配,是说红头巾使她在天空中的脸因之耀眼,使她的表情像山风一样粗犷,但诗句陌生化了,诗意顿生。第4节“舞蹈着/吸引着。摇撼着/古典的眼/现代的心”,也有同样效果,看起来仍然是自古就有的血红颜色,但搅动的却是现代人的心。是的,同样的话有时换一种说法可能就是诗。
分行,可看作诗的独特语法之一种。第1节首行除去省略主语的半句话,紧接了另一个完整意思的前半句,而后半句分到了下一行。初读还以为“比血还红”是对瑶山的修饰,只有看过下半句,回头重读这两句话,以及其后两行,才明白诗意所在。行,往往是诗语之独特语法。
标点。此诗虽然随大流式地每行末尾不用标点,但行中的标点还是体现了特色,特别是句号的运用。全诗除一个空格(其实此处也可用句号)外,共用了8个句号。这些句号,加上总共16行行尾省略掉的我认为除第1行外都可以是的句号,完全在本来意义上使用,因此使全诗成为20多个短句,这些句子由于省略主语、谓语等,变得非常短促、精炼,凸显了诗意。而这些句子如果全部写出,便是一篇长文,哪里还有什么诗!标点是语法工具,也是诗的工具。
无独有偶,第二辑《多情乡野》后部有一首《草药园》:
绿着。花着。垂首着。微笑着
苦着。甜着。涩着。等待着
用它们的干枯复活你的青春
用它们的苦涩舒展你的额头
在沙堡中煎熬。让一种液体
注进另一种液体。一种声音
唤醒另一种声音。今夜
它们碎骨粉身。明早
它们生出柔软的呀
嚼碎一个个藏在体内的恶魔
吞噬惨痛昏暗的梦靥
“爆发吧!忍耐已久,潜藏已久的
爱、恨、痛苦、忧愁,还有
渐渐浓重的光……”
正常语法讲究句子的完整,如果不完整便视为语法错误。诗的语法反其道而行之,不讲完整但求精炼。此诗开头一连用8个“着”字,成就8句话。第1行形象、动态展示了草药的生长过程,第2行理性、静态介绍了草药的性状,惜墨如金,以一当十当百。精炼的说话,乃诗也。
前两行中“微笑着”“等待着”已经有了把草药拟人化的意思,接下来两行分别以一个“用”字使之拥有了意识性的人格。此后以奇特想象艺术性地描述草药治病的神奇过程,内中不无赞美和讴歌,实际倾诉了对草药园的工作人员以及以草药治病的医务人员的一腔深情。深情的述说,乃诗也。
末3行,打了引号,显然是引用的话,但不知道是谁的话,话的意思猛一看也不知所云。这大概也是诗之语法的一个特殊之点,即不让你一看就什么都明白,需要结合上下文边看边思考才能清楚。原来这3行诗可能是作者的话,他对患者梦靥般病痛的遭遇表示同情,对他们被草药治好病痛表示庆幸,梦靥过去,他们的爱,恨、痛苦、忧愁以及浓重的光明都可以爆发出来了。
第3辑《燃烧之魂》有一首《孔乙己》:
站着喝酒唯一穿长衫的孔乙己
说“窃书不算偷”的孔乙己
教孩子茴香豆四种写法的孔乙己
被丁举人打折双腿黑瘦着脸的孔乙己
穷愁潦倒仍遭凉薄嘲笑的孔乙己
孔乙己死了,死于自己的懦弱无能
孔乙己活着,活在鲁迅的笔下
千年百载,仍那么鲜活……
是组诗《鲁迅小说人物剪影》共14首中的一首,其诗之特殊语法的看点有二。一者,第1节5行,5个半句话,都是一个定语修饰一个主语,且是同一个主语,至于这个主语要干什么,作者要述说他什么,则语焉不详。晚唐司空图《诗品·含蓄》中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谓作诗须求含蓄,不要把话说尽,让读者去心领神会,这样的诗才韵味盎然。其实他所说的“不着”,是不多着、不更着,已着诸字后不再着一字,而不是完全不着一字。我看唐德亮深谙此道,他的5个半句话,已把鲁迅塑造的孔乙己此人的特点完全交代清楚了,已经“尽得风流”,无须再着一字,如此便是诗,诗的特殊语法和诗语完全一致起来。
二者,第2节3行,第1节没有回答的似乎在这里回答了,而这个回答却是被逻辑常识和正常语法所不许,违背了矛盾律,同一个人,不能说他死了的同时又说他活着。诗的逻辑和语法却是可以的,这便是诗的特殊逻辑和语法所含哲理的诗性所在。
管中窥豹只可以看见豹的一小部分,以上对3首诗的赏析只不过看见《地心》这只豹的头、身、尾部各一小块,而且看的不一定准确,所以是非常片面的,而《地心》中特殊语法的运用随处可见,要全面深刻了解,还是去读原著。
渝公网安备:5001030200275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