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就挨着一个别离,活了半个世纪,生离死别经历得多了,耳闻目睹的更多,也就见惯不惊麻木不仁了,于我而言,父母双亲都病逝离去,这般人生最大的变故和痛楚都锥心啼血历经过了,还会对其他的生死离别之类感怀伤心呢?
可今年春节不一样呢。节前的一次中学同学聚会,话题自然也就还是忆旧。孰料有人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林老师不久前病逝了。我闻言,心里一咯噔,就象一块大石头扔进平静的水面咚地一声巨响荡起一层层波澜。几十年间不觉际,活鲜鲜亲切切的师者,不,就一个和蔼又有点严肃的哥们,不说是相濡以沫,至少也是一年之内得聚上那么三五次,每次聚会他自然是中心人物,有他在自然都是欢言笑语,这不,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林义成老师是我们的中学老师,教化学课还兼班主任,上课严肃认真带点幽默感,话不多但不怒自威,他的课课堂纪律自然是最好的。除了上课,林老师没一点“师道尊严”的架子,平和得象是我们中间的一份子。他说,我没文凭也没水平,不过就比你们年长十几岁,在下面县里教小学,调上来之前去进修过一次,然后就是自学,边学边教你们的化学,按说,我当你们的化学老师连资格都不够,我们一起学吧。他把一门枯燥的“边缘科目”的课上成了通俗易懂妙趣横生的热门课,花了许多心血,想了许多办法,譬如他把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律编成歌谣,让学生朗朗上口,再如枯燥的分子式形象化分说,象二氧化碳(H2SO4)被说成是“楼梯二麻花烧饼式”,形象吧,好记吧。他上课的诙谐神态,时隔三十几年,至今记忆犹新。他对学生的那份爱,现在想来也暖意满满。他戴一副黑框近视眼镜,身材削瘦,可坚持带学生打乒乓、打篮球、做操、长跑,还说,将来你们长大了没学到什么文化,但有一个健康身体也持续向好啊。外出学习“工农兵”,十二三岁的孩子从未离开过家,他教我们自己打理日常生活,养成良好生活习惯,学会自觉与自律。他说,即使将来我们对社会作不了多大贡献,但我们得自食其力,不能成为社会的累赘,更不能成为人世间的损害者。
如今四十几年过去了,他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宛如近在眼前,他那醇厚的声音里一再告诫的指教仿佛还在耳畔,啤酒瓶底似的近视眼镜片后黑白分明的两只眼睛盯着我,目光里闪烁的依然是热切的关爱,似乎还想过问我的近况,还想给我叮嘱点什么……心中不禁泛起阵阵追思与惆怅。
我的大专文凭是脱产两年读广播电视大学取得的。一间大教室,两百人敛声静气地坐着,课桌上一支笔一个笔记本,一部三洋牌收录机里盒式磁带兹兹转动,传出老师抑扬顿挫的授课声,学生紧张地记录,听得见笔头刷刷的声音。这就是1984年中央广播电视大学的一个授课点的场景。师肯定是名师,课肯定是当时顶级的知识课,但不见人不见影不见课本,靠听靠记靠自悟,最多就是把搞不懂的问题拿出来请教辅导老师和同学们集体讨论,搞不懂的还是没搞懂。条件的简陋,渠道的单一,丝毫没影响求知的热情,反倒激发了这群年龄、阅历、文化水平参差不齐的学生更加强烈的学习欲求,这个过程竟然愉悦有趣让人永生难忘。第一课讲“写作”,办学点的负责人简要介绍了“电大”的特点就宣布上课,工作人员立马将一盒磁带放进摆在讲台上的收录机,播音员标准的普通话介绍说,今天我们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开讲的第一课是讲写作基础知识,邀请到的老师是北京师范大学讲师刘锡庆同志,他讲课的教材就是与朱金顺老师合作编写的《写作通论》……接着,刘锡庆老师开讲,声音醇厚磁性,抑扬顿挫很有节奏感,不象是照本宣科,也不象是在专门的录音棚里录制的,就象是在一间硕大的教室里的现场教学,内容是我们从未接触过的精彩,逻辑清晰,风格新鲜,引经据典,既厚重深入又明了浅出,听着记着十分得劲。一个上午三节课连上下来,这群从未进过大学校门的学子们沸腾了,有的激动,有的感叹,也有几个说抱怨表遗憾的。这恐怕是当今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大学吧,无校园无教室无板书无器具无实验,几十万学生在不同的地点互不相关地上同一门课。再以后,条件渐渐好转,有了课本,有的课推送了电视图像,偶尔有一次飞临重庆的主课老师给数百上千学生上大课,既见了真人老,又感受了盛况空前。
就这第一课的课后,我平静无语,凭着脑子里存下的声音勾画刘锡庆的形象,国字脸的下部脸庞稍胖,一副黑框近视镜片后面的眼睛不是太大,嘴略宽阔,唇稍上翘,整个面部始终洋溢从容和蔼的笑意,总体上形似相声演员马季。我激动无声,能听到这么高水平的授课,不仅讲了写的最基本知识、要求和技巧,更是旁征博引把作文与做事做人贯通起来,讲的真是通透精辟,渗入骨髓,实感三生有幸。譬如讲到写作要循“序”渐进时,他引用苏东坡的话:“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乃绚烂之极也》”先写“放胆文”,再写“小心文”,由“放”到“收”,臻于成熟。想想这岂止是谈作文。从此以后,刘锡庆和《写作通论》,这一人一书就镌刻在我脑海深处,不可磨灭。学期快结束时,课本到了,我把这本书翻来覆去地读,红蓝圆珠笔和钢笔在字里行间反复勾画,以至于把多处书页都划破了,熟记的重点段落至今还能背诵,传授的方法至今潜移默化地运用。以后互联网便利了,我很快就搜索到了刘锡庆的照片,仔细端详确实如当初自己勾勒的形象差不了多少,这种暗合的神通让人欣喜不已而暗自得意。写作课仅一学期便结束了,刘锡庆从此成为了二十几岁的我仰望、遥思和追寻的“星”,以后不断搜罗他的著作,诸如《诸体述要》《中国写作理论史》等等,拿来就读,捧读就放不下,姑且不论他所述专业极具功底,所论独树一帜,于己可谓终生受益,就是他引用的警句名言、人文典故、桥段名著不仅恰到好处,用之贴切,于我于我们那一代无知青年既是耳目一新,又实感体味颇深,读到精彩处或哑然失笑或会心叫好或击节称道,赶紧抓笔在手钩玄提要眉批加注,不够,再把至要之处摘录上笔记本反复研读。回想起来,大半生过去,书也读得不算少,象这样读一个人的著作,刘师是第一人。深感惋惜的是刘锡庆老师于2017年1月15日逝世,享年79岁,从网上闻讯,不由得阵阵心悸颤痛。这位中国写作基础理论研究的创始人,毕尽一生致力于写作的研究和教学,著述颇丰又桃李满天下,于我而言,是我挨过文化沙漠的挣扎后接受高等教育的第一师,是真正让文化走进我心底的第一人,推算起来35年前听刘老师的课,那时他才40多岁,老成持重的敦敦教诲不时在耳边响起,从未曾谋面却常常浮现他就在身旁的感觉。曾经读过他的一位硕士研究生写的一篇回忆散文,把学术上的他生活中的他写得生动有趣鲜活,读来犹如师在眼前,就差开口求教,就差敬重地执弟子礼叫一声恩师,致一番尊崇的谢意。谭嗣同说:“为学莫重于尊师。”回味他的课,再读他的书,我由衷概叹:师恩何止于传道,那份情谊亦值千金啊!
人生天地间,师不可或缺,求学路上有师,专门传道授业解惑,有师为教,有生为学,教有道,学有悟,师智益张,师恩弥重,而生活中凡比我能者比我长者,有学识有见地有智慧者,耳闻目睹有所获益者皆为我师,如此广义的师则无处不在。从呱呱坠地第一眼看见的爹妈,到以后的衣食住行中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你的一事之师一字之师,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必不是诳语,且意指更广泛。刚读书,母亲就教诲:“干什么就得象什么样儿,上学了就得是一个学生样。”长大后穿上警服,她郑重其事地叮嘱我“干警察,就得象个警察样儿。”简单一句话,言简意赅,时刻牢记,几十年从警路就这么闯过风雨抵御诱惑走了过来。印象颇深的有一次到街边修鞋,精瘦黑面的师傅一边掌皮鞋底,一边念叨“这鞋得补正,脚得穿正,路才走得正,又省劲又走得稳,对不?”闻言深悟,在理,几十年来都烙贴心底。诚如梁启超所言:“片言之赐,皆事师也。”
事实上,每个心智正常的人都自觉不自觉地追寻生命的意义,寻找精神的归宿,而自觉学习成为了这一过程的有效助力器,脑子外向,拜师求教,耳闻目睹而有所获益者皆为我师,为我师者注我学识助我活力增我阅历,积学才能增加生命的分量,才能用心内观,聚神凝思升华至灵魂,才能朝着心中的神圣砥砺前行。如此师者,恩重如山,浩荡如海。
《朱子家训》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对物质的获取,哪怕就是丁点些微,我们不胜珍惜且感恩不尽,而对传授知识技能解惑答疑启迪灵魂,犹如吐丝春蚕一般敦敦教诲于我的师者,难道不应该更加珍惜更加感恩吗!
确实,人行世间必有师,一字一句德行知。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时时处处享受着来自方方面面的“恩赐”,自然应当心存感恩知足惜福。关乎德性关乎知行的师者,使我们享导航之向,受学识之教,获人生之益,尤其应当躬行于形而心存敬畏。如此人生,方才有点意义,有点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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