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故乡满山的油桐花,又开在我的梦里。粉白的五瓣花,在枝头摇曳,似一簇簇小精灵,朝我嫣然地笑。
故乡的油桐树哟,开满了我童年美好的记忆。
那时,油桐树是故乡唯一的经济来源。打我记事起,蒲家槽,陶家湾,大槽里,后槽梁,生长着粗壮的油桐树,我的父老乡亲叫它桐子树。春天的最后一浪寒流,就是来催生桐子花开的。桃花李花开过,一阵寒流袭来,刚脱下的夹袄,又得穿上。老人说,穷汉子你莫夸,还有二十四天桐子花。家家户户,早早晚晚,还得烧上地炉。在屋里窝六七天后,清早开门,对门坡上,似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更远的山坡上,又像罩上了一层轻薄的雾。母亲一开门,轻叹一声:啊呀,桐子花开了!
桐子花开了,山山岭岭,雪白芬芳。桐子花开了,父老乡亲,笑盈盈地上坡栽玉米镐洋芋。我们一群孩子也背着背篓,上坡挖猪草。放工的时候,伯伯婶婶扛着锄头回家,乱蓬蓬的头发里,歇满了桐子花瓣,就连衣襟和草鞋里,都飘进了桐子花。一村的男女,从坡上下来,如喜气洋洋的戴着花环的迎亲队伍。我们的背篓里呢,一半是猪草,一半是桐子花。桐子花开,给村里添上了一年的喜气。可桐子花,没李花白得刺眼,没桃花粉得妖娆,小巧的白色花瓣,镶着粉色的花边,漫山遍野的,把我的故乡,开成了无边的花海。四月的故乡,如同步入芳华的女子,在柔和的清风里,摇动曼妙的腰肢,散发出迷醉的芳香。
五月端午节前后,桐子树的叶子已经长圆,似荷叶大小,光滑厚实,一棵桐子树,就是一把巨大的绿伞。烈日下,乡亲们锄禾累了,纷纷躲到树下,取下头顶的草帽,一屁股坐在石板上,一边拿草帽当蒲扇,一边歇息闲聊。没有草帽的,伸手摘下几片桐子叶,呼呼地扇,凉爽惬意得很。等汗水一干,呼勤快的后生,到山沟里舀水来喝。不一会儿,水来了。小伙子一手端一盒水,那水盒,竟然是桐子叶叠成的,那一盒水,足以解渴。端午来了,山上的“镐秧泡儿”正红。这是家乡特有的一种野生水果,有桑葚的样儿,有草莓的味儿。母亲一早上坡回来,就会给我们带回甜甜的“泡儿”。“泡儿”是用桐子叶包好的,兄妹几个一人一盒。吃完了“泡儿”,弟弟还要伸长舌头,吧嗒吧嗒舔桐子叶上的汁儿,弄得小脸红一块紫一块的,我们又追着笑成一团。吃一盒桐子叶“泡儿”,比现在的孩子吃肯德基大餐快乐。
中秋节来了,没有闲钱买月饼,母亲就做桐子叶粑粑。把晚熟的嫩玉米打成浆,加上面粉和白糖,等发酵后,用大大的桐子叶包成三角形,放蒸笼里蒸。一大早,父亲上坡打早工还没回来,桐子叶粑粑已出锅了。我们兄妹猴急急地,不等父亲回来,就一人抓一个在手,剥开翠绿的桐子叶,甜味儿里夹着桐子叶的清香,早随着袅袅的热气,钻进鼻孔。一口咬下去,烫得我裂开嘴直哼哼。这桐子叶粑粑是家乡的名小吃,里面的内容可以是小麦的,红薯的,或者土豆的。母亲蒸一大簸箕,兜一衣兜,挨家挨户送,全院子的人都吃上了。最好是把蒸好的粑粑,放灶洞里烘烤,等两面都有黄亮的锅巴了再吃,特香!现在城里的烤麦子粑粑,也是用桐子叶包的,但总觉没有母亲那时做的好。
入冬了,村里老老小小一年的希望,全结在桐子树上。老乡们收割了豆子,挖完了红薯,桐子叶就落光了,满树密密压压的桐子,有弟弟玩的陀螺那么大,青皮里透着暗红,稳稳地挂在枝头,得意地摇头晃脑,着实可爱。队长叉着腰,眯缝着眼仰头看桐子树。不用说,明天全村的人得捡桐子了。果然,一大早,队长举着长长的竹竿,拍打着桐子树杆。
啪啪……啪啪……
硕大的桐子落在厚积的桐子叶里。背背篼的大叔大婶,不顾桐子砸头,直往树下钻。嘻嘻哈哈地,用一支竹耙子,刨找桐子。大箩小筐的桐子运送到队里的保管室,狭窄的土屋里,堆得满满的。等大人们捡过了,孩子们拧着筐,也在厚积的叶堆里翻找,捡到的桐子就是自己的了。捡回的桐子,要在屋里堆放一段时间,等桐子的皮变软了,就可以剥桐子仁了。
剥桐子是最快乐的。下雪了,出不了工,队长站在团地坝上,扯着嗓子喊,剥桐子了——一村的老老小小提着筐,三三两两来了。队长早在屋中央烧起一堆火,屋里暖和如春。我最喜欢坐在郑奶奶身边,一边剥,一边听她老人家讲古。郑奶奶六十多岁了,记忆如初。“穆桂英挂帅”“薛仁贵征东”,连说带唱,一整天一眨眼就过去了。那时,郑奶奶是我心中的偶像,比爸爸收音机里的评书说唱者还行。我的历史学,我的文学入门课,就从那时开始的。
这样的快乐要延续一个月。剥出的桐子仁,堆在炕楼上烘烤。负责炕桐子的是保管员。记得保管员姓杨,六十多岁的年纪,我们都笑着叫他杨爷爷。他一高兴,就给我们在燃得通红的火堆里烤玉米吃。我们捧着喷香的玉米啃,啃得一脸的玉米碴。于是,土屋的周围,弥漫着玉米与桐子的混香。
我家里的那一小篓桐子,能剥出七八斤桐仁来。腊月里,卖桐子了。队里卖了桐子,劳动一年的社员们,可以拿到工资了。多的不超过一百块,少的不到十块。我的呢,也能卖一块多钱。一块多,不少了,能买一双我喜欢的红色带黑色水纹的袜子,甚至一根鲜艳的头绳,甚至一枚发卡。这几样宝贵的东西,足以让我过一个欢喜的大年。你可知,这双心爱的袜子,要穿得大洞对小洞,补丁补补丁,要穿到来年的桐子落地,才能买回新袜子。
故乡的油桐树,确实是我童年的希望和依靠。每年的四月,油桐树啊,千万要在我的梦里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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