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性看得太透的人是不会幸福的,当然可以练就一身自我欺骗的本领,当总归是寝食难安的。所以出身普通阶层的曹七巧阴差阳错的被大户人家选为了儿媳,虽然名义上是儿媳,但是和佣人无异,自然是一名买来的高级佣人。社会地位的悬殊加上家庭生活的压迫,按照正常的故事发展走向,曹七巧应该是一步步被迫害致死,但是这样的结局就太不张爱玲了。这世间的恩怨总不是无缘无故的,所以我受过的痛苦与尊重,现在要统统还给你们,这才符合等价交换的市场原则。
七巧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幼时父母双亡,她由兄长抚养长大,当出落成风情泼辣的麻油西施的时候,却被无良贪财的兄嫂二人卖于姜家,出身卑微被姜家人欺辱,本是伺候自己的丫鬟也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气势。夫家人无情冷漠,自己的丈夫也应该对自己付出哪怕点点的真心,但姜家二少爷偏偏是一个先天的软骨病患者,七巧最后的避风港也不复存在。张爱玲笔下的女人是很少天真无邪的,所以七巧当然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黄毛丫头,她是一个隐藏在暗处的女阴谋家。什么爱有多深,爱得再深也会被时间冲淡,抓得住金钱才是自己唯一的保障。
她深知所有看似美好的爱情都是骗人的游戏,虽然知道三少爷季泽对自己只是闲来无事的撩拨,或者说他是看上了自己的钱,但她依然愿意在这微妙虚假的情爱里沉醉。季泽的确是一个感情骗子,但七巧还是希望他能骗自己骗得再久一些,只要距离真相再远一些,一切都还过得去,七巧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样贱,女人就是这样贱?
七巧对金钱有着狂热的追求,但自己首先是一个女人,比起金钱来,她更加渴望情欲。丈夫是一个终日躺在床上的瘫子,虽然不知不觉的生下两个孩子,但丈夫给不了自己正常的夫妻生活,这种压抑在胸口的情欲更是渴望而不可说。当婆婆去世之后,七巧还是用自己的计策获得了些许家产,随之自立门户,但心中黄金牢笼的围墙被她越建越高,直到与三少爷感情的彻底幻灭,七巧她疯了。不在压抑中爆发,就在压抑中变态。人人是生而平等的,所以我忍受的痛苦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还给这个社会,但是却没有报复社会的能力,于是与她最亲近的人就成了七巧进行报复的第一批“试验品”。
世人总感叹于七巧命运悲剧的原因是被旧日的男权社会压迫致疯,但是他们都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在男权社会中压迫女性的往往就是女性。因为毫无思考能力的无立场女性是最容易完成由受害者到施暴者的角色转换,从而成为帮助男性统治社会的工具。这些由受害者变为施暴者的女性迫害起女性来并不亚于男性,因为她们最了解女性的致命弱点,往往可以一举击破,成功抽走更多女性受害者的灵魂,由此循环往复。
咒怨是来自地狱的声音,它是比鸦片毒品还恐怖的东西,就像一颗毒草在七巧的心里生根发芽。在七巧的眼中,亲情、友情以及虚假的爱情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金钱就是自己唯一的想要,金钱就是唯一可以真实存在的东西,有了钱就有了地位,有了钱就有了安全感。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心理变态者,她融合了旧时代所有恶女的暗黑灵魂,她就是口中一直念着咒语慢慢向我们走来的恐怖女人。她刻薄低俗,卖弄尊严、自私小气、善嫉防人,最后更是破罐子破摔,竟然连自己生育的儿女都不肯放过。但我仍然不能恨她,也许是不敢恨她。
婚姻曾是女人的全部,是女人一生价值的具体体现,但从一开始七巧就走入了一个个的骗局。她不是一个懦弱无为的女人,她不甘于自己任人践踏的悲惨命运,所以她进行了反抗,但结局是毫无意义。所以她选择在黄金的牢笼里做猛兽似的强烈反抗,她嫉恨儿媳的幸福,不忍心看到女儿的感情,既然自己得不到的也不可能让别人得到,那就把它毁了!
张爱玲历来远离政治,所以她笔下的人物形象的悲剧原因多数还是自身性格缺陷所致,当然人是不会独立于社会之外存在的个体,所以人物所处的社会环境还是值得一提,很难想象是怎样的原因把一个本是泼辣风情的少女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女魔头。
曹家攀附权贵的陈旧观念。长期在社会底层挣扎的人总是有一种统治阶级的思想,他们渴望通过入仕或者婚姻来改变自己生活的轨迹,不能说七巧的婚姻完全是曹大年贪财的结果,但曹大年是一定有“望妹成凤”的私心。两情相悦不过是生活的调味剂罢了,妹妹嫁入豪门也是对自己的肯定,说明这个兄长还是对妹妹负责的,况且还可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姜家居高临下的等级观念。无论是家世背景还是社会等级,可以说姜二少与曹七巧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已经处在末日的地主阶级是比鼎盛时期的居高临下思想更加强烈的,他们阴鸷虚伪,他们不愿意看到阶级平等的那一天,所以在那场“浩劫”没有到来之前,自己要尽情狂热的享受这种高高在上的荣耀。所以出身贫民的七巧就成了姜家所有人的嘲讽对象,姜家人通过羞辱曹七巧来获得自己心灵上的满足,让自己不能忘记姜家还是大户人家的事实。
情欲与金钱的相互较量。曹七巧无疑是深宅大院中的性压抑患者,张爱玲不否认性是爱情生活的重要支撑点,长期缺少正常的夫妻生活曹七巧对在情欲上得不到应有的满足,那个毫无生气的丈夫更像是压在自己胸口的石头,既不能无视,又无法割舍。性压抑造成了心理的失衡,七巧竟对曾经撩拨自己的小叔子季泽产生不该有的好感,季泽虽然是一个堕落风流的少爷,却也知道家族伦理的规矩,无论怎样也是不会逾越雷池半步的。季泽与七巧之间似有若无的爱情游戏更是让七巧对爱情彻底不抱任何希望,只能建造黄金枷锁来掩盖卑微的灵魂,未到中年的女人就已经被岁月风干了。
七巧自身的性格缺陷。未出嫁前的七巧曾是一个争强好胜的女孩子,她并不是一个温柔娴静的女子,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此种性格的女性是不适合嫁入深不可测的豪门。七巧性情泼辣,讲话口无遮拦,甚至热衷于煽风点火,寻衅找茬。七巧和姜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显得格格不入,在姜家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七巧感知的只有深入骨髓的孤独,她只能靠着一张厚脸皮出卖尊严来靠近这里的每一个人。
嫉妒是人性中最丑恶的一面,嫉妒是一种循循渐进的心里变化过程。前期表现为因自己不如别人而产生的失落感;随着时间的发展则渐渐变为无处发泄的心里挫败感;最后则演变为恐惧的怨恨心理。七巧对儿媳与女儿强烈的嫉妒心理让她失去了自己,自己守寡二十余年,承受巨大的孤独与痛苦,在姜家大院挣扎了半生,凭什么你们就可以得到真挚的感情和幸福稳定的婚姻?这不公平,命运给予我的爱情与尊重,卑微与不幸,这些我统统要还给你们,而且要加倍的还给你们。
片中有一幕是七巧不听劝告强行给女儿长安裹脚的情节,尽管当时裹脚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甚至三寸金莲还可能会成为嫁不出去的原因之一,但七巧仍然执意进行裹脚。在这里,裹脚是一个意象,它充当了男权社会中,女性由受害者到施暴者转变的一个重要工具,或者说给她人裹脚是曾经的受害者发泄的途径之一。
裹脚这种行为除了可以很好的控制女性的人身自由,使其彻底臣服于男权思想之外,裹脚也是一种畸形的审美观念。这种畸形的审美观念让受害女性不知不觉的迎合奉承男性,甚至在迎合的过程中感受到自身的愉悦,这对女性来讲不得不说是一种人性的悲哀。
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应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纸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后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
月亮依然是那个月亮,只是换了时代,人已不是当年的人。这个被岁月过早风干的女人,怀着满身的咒怨慢慢的沉到了地狱里,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三十年来她带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带着枷锁沉沦,有谁不是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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