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上有一句俗语说“文似看山不喜平”,其实不独文如此,诗更是这样。清人冒寒山《葚原说诗》云:“诗肠贵曲”,点出了诗的奥妙所在。近读张乾东组诗《游戏的水声》10首,其中有两首即谙此道。
一
赵高指鹿为马的故事尽人皆知,后来作为成语指故意混淆黑白、颠倒是非,因此当《鹿和马》一诗写出:“要把一只鹿说成/一匹马 实在太简单/要把一匹马说成/一只鹿 也没有难度”的句子时,读者会想如赵高那样胡作非为、心怀叵测、欲加之罪的人,故意乱说当然是很容易的,诗句字面上告诉人们的似乎就是这些。在此张乾东像打仗声东击西一样,有意识地把读者的注意力拉到指鹿为马那个故事上,形成一种思维定势。接着突然来了一个转折:“难的是/要把一只鹿说成一之鹿/要把一匹马说成一匹马”。诗结束了,但留给读者的咀嚼和反思却是长久的。
原来他不是讲赵高的故事——那个故事早被人讲滥了,再重复它有什么意思!那么他在讲什么?从短短7行诗句琢磨起来,他可能在讲做一个诚实的人其实不那么容易,因为这要恪守一个信条:实话实说;而人们由于受种种原因的制约,往往做不到这一点,在当前这个物欲横流、许多人不择手段逐利的社会更是这样。他也可能在讲从认识论的角度看,人如实地认识和表述一个事物其实也不那么容易,因为认识是一个复杂的过程,稍有偏差就会导致错误结论,如把鹿说成马或把马说成鹿等等。当然他还可能在讲别的什么,读者完全可以展开自己的想象去分析。
需要点出的是:他不论在讲什么,都是先漫不经心地把我们“骗”了,然后又一本正经地给我们“上课”,实在太“狡猾”,但不正是有了这“狡猾”的一个转折,才有了诗意有了哲理吗?
二
在《钥匙》一诗中他懒懒散散地说道:“这些年我养成了/收藏钥匙的习惯/只要用过的钥匙/我都不会仍弃”,读这几句读者会想,人的习惯真是多种多样,喜欢什么的都有,竟然还有热衷于钥匙收藏的!继而会想他为什么有这种习惯?诗的下文该如何发展?作者顺着这种意脉作答:“倒不是我对旧事物/有着某种怀念/我总觉得钥匙不落入别人手中/自己有种安全感”,讲得合情合理,但并无诗意。如果一直这样写下去,就不是诗,即便当作散文也没有什么读头,至多反映了当代人的一种戒备心理。
张乾东对此当然是清楚不过的,甚至可以说这是他有意为之的诗歌战法的又一条“计谋”,表面上若无其事地带领读者在平铺直叙的道路上漫无边际地踱步,随便说点不关痛痒的废话,而实际上伺机趁你不备抽出刀来,一刺而至你于死命。事实正是这样,当你马上就要愤怒的时候:“这都什么玩意儿!”他忽然来了一个转折:“也许会有那么一刻/它会打开多年前的某个我/而不是由别人来打开”。于是,要命的诗意袭来,令你醉死其中。字面上看,由过去用过的某一把钥匙可能会想到某一个特定的时间段,想到那个时间段的“我”,乃由物及人之法。人都会回忆自我,这个时期的,那个时期的,并伴随不同认识和感情。这往往需要媒介的引发,钥匙就恰好充任了这种媒介。此一小醉也,还不至于死。
从深层意义上分析,人不但会回忆自我,而且需要剖析自我,这和钥匙开锁类似,都是一种“打开”,因此由一把钥匙引发对“某个我”的回忆,进而加以自我剖析,就可以视为本来开锁的钥匙也可以开人。当然这里的打开实际上是自我打开,比别人来打开更重要,因为自我剖析更容易切中要害。我们往往封闭自己,因此常常需要打开自己,人就是在不断的打开中活着,一直到死。
于是在张乾东预设的转折伏击战中,我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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