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枯荣间的时代悲歌

《盐骚》是新时代重庆人写旧时代重庆人的小说，丰厚的巴渝文化，丰富的人性内涵，丰饶的人文思想，让读者每次阅读都有新的领悟和感动。

《盐骚》是一部悲剧性的小说，“骚”字为整部小说定下了悲凉的调子，骚有“动乱”之意，有“忧愁”之意，有“多情”之意，有“离别”之意。

故事发生在“一座浸泡在盐泉里的古镇，它深藏在长江支流宁河峡谷的深处”，小说里叫宁河古镇，作家采用了现实主义写作手法，真实地再现了古镇人沉重艰辛的生活，再现了那些寻求生存寻求幸福的年轻男女在一番挣扎后，最终人生幻灭的悲剧。在那些富有生活质感的场景中，在那些纷繁复杂的人物群像上，演绎出了一个时代的悲歌。作家巧妙地将悲悯情怀浸入到小说的情节中，小说的画面感很强，阅读的过程犹如观看一个旧时代的影像大片，在一个个爱恨情仇的纠缠中，在一场场历史性的灾难之后，人间依然还有百折不挠，相濡以沫的情感在延续。

女作家大多是擅长描写情爱的高手，谭竹也不例外，在她建构的这个世界里，爱情既是世俗之爱也是炽热挚爱。小说里的女子都是美丽而多情的，对爱情的追求都是大胆而热烈的，阿秀的爱是两心相许心心相印，银红的爱是渴望和绝望，青莲的爱是欲求和复仇。她把古镇不同社会层面男女的复杂情感写得游刃有余，似乎她就生活在他们中间，她写的爱情不是琼瑶式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也不是细水长流的平淡，而是辗转起伏，熠熠生辉的爱情。

最让我难忘的是常福生和阿秀之间的爱情，阿秀为了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不惜从家里逃出来，心甘情愿地和常福生一起过着苦日子，两人结合后，互敬互爱，互相体贴，不离弃，不抱怨，他们这份美好纯朴的情感在苦难的日子里犹如冬日暖阳，互相温暖着对方，常福生为妻女讲故事唱山歌，表现了他在苦难生活中的乐观精神，他卖命地带病工作，表现了他坚韧不拔的毅力。全家人在挨饿受冻的苦难生活中却满溢着幸福，可这幸福却如此短暂，宁河古镇遇上了灾荒，继之而来的瘟疫，让这幸福的四口之家如花朵般凋谢，仅留下懂事的女儿采采孤单地留在人世间。

常福生一家的悲剧只是小说里演绎的一场场人间悲剧的侧面，那些鲜活的生命都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大多惨遭横死，没有善终：船工常福生在江岸边拉纤，船只触礁后卷入江水被淹死；老婆阿秀因贫病交加而逝；儿子虎子饿死的，临死前想吃一碗米饭也不能够；被众人爱戴救穷苦百姓于水火的杜善人是被倒下的砖墙砸死的；风流倜傥在生意场上游刃有余的盐商沈玉林是被爱他的妓女银红毒死的；木匠夏子谦深爱着青莲，却眼睁睁地看着青莲嫁给了镇上的盐厂大老板，他和婚后的青莲藕断丝连，被青莲的哥哥蒲文忠和丈夫杨廷光联手陷害，惨死在卤水池中；和夏子谦相恋却嫁给杨廷光的蒲青莲为了复仇，差点亲手掐死了亲生儿子，放火烧了杨家逃出去后，上吊殉情而死。小说里每个人物的意外死亡，都让人感觉到内心的隐痛和悲凉。各色人物的悲剧命运，使得生命的无常和悲哀展现在浩大的时代背景之上，那些旧时代的底层人真的是在生死线上挣扎，生存如此地不易，而盐商们却过着奢靡的富有生活，让人生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感慨。小说用大量篇幅描写连绵大雨后，山洪暴发、山体滑坡，致使古镇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惨状，描写了底层老百姓在天灾人祸面前的困厄与抗争，描摹了在灾难面前人性善恶的各色呈现，体现了作家对生命内涵的深刻反思。

整部小说也不都是悲哀的底色，在我看来，小说的亮色表现在古镇民风民俗的刻画上，绞虹节、鬼节、哭嫁、跳丧、踩生等绘声绘色的描述，成就了一幅鲜活而又多姿的巴渝民俗生活画卷，展现了纷繁复杂的生存图景，涵盖在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大框架中，展示出了千年文化的厚重积淀，如今这些民俗大多消失，只有在文字中去寻觅。

宁河古镇因盐而兴因盐而衰，盐泉和盐厂的故事在时光的流逝中成为了历史，在烟消云散的往昔过后，面对古镇的萧条破败只有无言的叹息。宁河古镇并不是虚幻的，它就在作者的眼前，在读者的心里：那源源不断日夜流淌的白鹿盐泉，那摇摇晃晃的铁索桥，那一座座吊脚楼，那一条条青石板街，让人觉得那么熟悉，甚至嗅到了万灶盐烟飘出来的苦涩咸味。

小说的节奏感掌握得非常好，错落有致，松弛有度，既有金盆映日、情定万顷池这些诗情画意般的浪漫爱情描写，又有杨廷光、赵源清、张天禄三大盐灶老板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商战情节，作者凭借敏锐和高超的写作技巧，控制着故事的悲剧气氛和人物的心理变化，细腻精确。小说溶历史、神话、传说于一炉，把山歌、民谣、皮影戏穿插其间，丰富多变的写作手法，曲折感人的传奇故事，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读完了小说，掩卷后还有意犹未尽之感，耳边仿佛回响着常福生在江边唱川江号子的曲调，那调子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凄凉时而欢畅，放在现在的时代，常福生就是非遗传承人了，他是领唱川江号子的号头，会唱几十种不同的调子，他聪明勤奋，乐观开朗，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他为了一家人的生存，对苦难的承受令人震撼，可他仍被那个黑暗的旧时代无情地吞噬了，若是这样的男人活在当今，应该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吧。让人油然升起对生活的珍惜，这是阅读《盐骚》外的另一收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