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踢好前三脚
“落袋的才是钱。经济这玩意儿实在得很,比不得政治,更比不得艺术。”
重庆是以火锅美食闻名的城市,重庆女人被外界称誉为火锅美女,其特点不仅表现在刚烈的语言和奔放的行为上,还表现在充满活力,粗犷兼有柔美的性格上。重庆女人有水流沙坝的豪情,也有丝竹管弦的雅韵。重庆女人在艰苦的生存条件下,顽强而又不失乐观幽默地生活着。王敏卿是重庆城郊巴县一个小镇走出来的女人,传统文人家庭出身的她既有大家闺秀的典雅高贵,又有小家碧玉的温婉如水,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灵气。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竟然小小年纪便在学习读书之余,积极投身到唤起民众、组织民众的学运和抗日救国的滚滚洪流中。固执的父亲在报上公开声明和这“为民族独立自由解放而奋斗终生”的女儿断绝一切关系,不再为这个还在巴县农校上学的女儿提供学杂费。但这有什么呢,倔强的王敏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不读书了,响应党的号召到农村去,她一边从事农村小学教育,挣钱养活自己,一边“号召群众组织群众,抗日救亡”。
就在几个月前,王敏卿接到上级组织通知,让她到四川大学读书去。能够上学读书当然是她梦寐以求的,她中专学的是农经管理,到大学仍然学农业经济,这太好了,只是她有些舍不得离开这下川东偏僻贫瘠的小村以及生活在这里的父 老乡亲,还有他们的孩子们。她走了,谁来教这些孩子读书识字算术呢?可是她不能不走,去成都上大学,这是党的指示,党将有新的工作任务交给她。这里的工作,党将让别的同志来接替。她是党的人,党的指示就得照着去办,没有任何讨价还价、更没有不服从的余地。只是有一点她不明白,就这样悄悄地离去,谁也不许告诉,即便是她的同志、她的上级、她的领导都不能告诉。去大学学习之后也不允许和学生党员以及成都市的任何党员同志发生任何的联系。这是为什么呢,这不是“脱党”了吗?
让她猜对了,上级就是要给外界造成王敏卿“脱党”的假象。
“雪藏?”她突然想到这个词儿。好生兴奋,对!可不就是雪藏吗?莫非要让我今后去做什么“特工”“谋报”“潜伏”之类的工作吗?她有了些莫名的紧张,莫名的期待。
可是,肖林咋办呢?要不要告诉他呢?能不能告诉他呢?告诉了他,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要是我真去干那种工作了,我和他还能是未婚夫妻关系吗?
“你当然可以把你到成都上大学的事告诉你的未婚夫,仅此而已——如果你们条件成熟,也可将婚礼办了。”党组织仿佛能洞穿她的心思情思。
王敏卿今天回重庆,是经组织特批的。连她自己也非常意外,不明白组织上怎么会同意她回重庆省亲。组织上只是告诉她,就在重庆城小住几日就行了,也可回趟肖林的老家,将婚礼办了。至于上川东下川东都不必去——党组织为了斗争需要,南方局把原来的中共川东特委组织机构调整为上下川东特委,以减少干部职位,精简机构。
她回到重庆,去民生公司肖林的办公室没找着他,去他的寝室,也没找着他,天黑了他也没回来,她好失望,没有了他的寝室冰冰凉凉。无奈之下她踯躅街头,随性闲逛。说来也巧得很,当她刚在筷子街口出现,眼前不远处就闪现一个人影儿,路灯太暗了,没看清人脸,可那身影是那样熟悉,是他?她加快了脚步,朝着他钻进的街头电话亭奔去。
几个月的分离,度日如年,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如熬似煎的蚀骨想念常常令她彻夜难眠,而当他突然地出现在面前时,她又犹豫了。曾经多少次设想,扑入他宽大的胸怀,捶打他,撕咬他,让他抱住自己,紧紧的紧紧的,没有,统统没有,她仰起头,像仰望天空那样仰望他,月色洒在他深色皮肤上,泛出凝重而幽美的光芒,这使得他显得更坚毅沉勇,历经沧桑、风雨,仿佛通体都是用意志铸造的。清癯的脸,高耸的额,深邃明亮如星星镶嵌在夜空的眼睛,一如几个月前,让人怀疑这是不是一尊雕像。
上清寺的建筑,依坡而构,随形生变,层楼叠院,错落有致,其内又相互连缀,装饰典雅,内涵丰富。尽管依坡而建,仍然有一个个独立的院落。大小院落既珠联璧合,又独立成院,这是重庆上层人士的住宅区、办公区,作为民生公司的中管,卢先生的秘书,肖林自然要住与他身份相符的居舍。不只是面子,舒服,更是一种方便。
温存与激情,自然是青年男女久别重逢后的必然,激情燃烧之后便是情愫绵绵,交谈是心灵沟通的必然。
“我思考了很久,决定自己经商开铺面,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堂堂七尺男儿汉,可不能长久地给人打工。”肖林一本正经地说。
肖林当然不能说这是组织的决定。这是党的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即使自己的父母妻儿也不行。可是他不再在民生公司干,自己要开铺面、设商行的事又不能不告诉未婚妻,毕竟这事还得要她的理解与支持。
根据王敏卿对未婚夫长时间的观察了解,他不会是一个长期寄人篱下,为他人长做嫁衣的人,自己独立出来创业是必然的早晚的事。但是当这一天终于来临,由他亲口告诉她的一瞬,她还是感到吃惊,只有一瞬,她太了解他了,他是一个思维缜密严谨的人,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事情他不会轻易说出口的,他又是一个一旦认准的事就执着坚持,非干个成功不可,很坚定刚毅的人。不过她还是问了一句:“你都考虑好了吗?”
“当然。”
“那就干吧。”
“真的?”
“当然,我坚决支持。一个大男人,就该顶天立地,干出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
“你不后悔?”
“我会后悔?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女人就该嫁给一个有志气有骨气有勇气的男人,大不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螃蟹横着走’就是了。”
“你真是太好了。”
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的开朗豁达,这样理解他,肖林好生激动,把她拥入怀中,亲吻不已。
“你准备从什么地方下手呢?”
“我正想和你商量呐,你是学农经的,和我这个只知蛮干瞎撞的莽汉有着天渊之别。呵呵,上天对我太眷顾太关照了哇!”
肖林当然不知道这是组织的有意安排,王敏卿此刻也不知道,还不到他们知道相互间的政治身份的时候,组织上还有好些事儿正在做着安排。
“做生意也和你做文章写诗歌一样,下笔之前就得想好最初的三句话,调调要定下来,俗话说:前三脚要踢得好才行。”
“我想还是先从金融开始吧。”
“做金融,你要开银行不成?”
“哎呀呀,让我抢银行还差不多。”
“抢银行,你有那个胆?那个力?”
“开个玩笑。”
“说正经的吧。”
“不论是给卢先生做秘书,还是在上海主持物资采购和在重庆搞物资管理,我都和银行打过不少的交道,参与过许多次的换汇工作,我发现这炒外汇、炒黄金的生意油水不小,民间不是有句俗话‘好生意不过钱挣钱’吗?”
“从理论上讲,这的确是一个赚钱的好路子,但是这得有极高的技巧,不是一般人所能操作的,最要紧的是市场行情的把握,这是打时间差,是拼信息拼智
慧拼社会关系的事儿,你能行吗?试试吧——不试怎么能知道自己行还是不行呢!”
“炒汇、套汇之类的事儿,偶尔干几票倒还是可以的,长期干就值得考虑了,风险太大。以后我还是要去干些实际的经济贸易方面的事儿,开个店铺做生意。那样更踏实、更放心。”
“行,我知道你在重庆银行界有好些朋友,你又在卢先生手下干过这么长时间,政府各经济金融部门熟人也多,干起来没问题。”
王敏卿很清楚:“七七事变”以来,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从全国各地迁来了上千家银行,就朝天门、小什字、会仙楼、较场口、上清寺、两路口、七星岗这一带地方,就集中了多达二百七十来家银行和它的办事机构。全国金融机构的大半壁江山都在重庆集中了,国外的好些银行分支也汇集到这里,一个庞大的金融市场在这里形成,金融寡头、金融掮客、自然也包括金融骗子在这里汇集,明争暗斗,都想发国难财,捞一笔。利润和风险总是形影不离的一对孪生兄弟,想赚钱得有这个风险意识和抗风险的能力。
世上就没有什么包赢不输的生意,除非是有权力的介入、黑恶势力的横行等等。凡欲进入生意场的人都得具有风险意识以及应对风险的能力。不错,钱之光许诺这几天就派人送些钱来,作为他建立地下经济组织,做生意的启动资本金。那可是党的钱,不能让它处于风险之中,万一亏损了,他如何向党交代,如何回应周恩来的期待?做生意要本钱,“将本求利”这是不变的真理,世上是没有无本生意的,党组织此时尽管十分困难,还是为肖林准备了启动资金。
“我小有积蓄,先从小数做起,试试水,即使打倒也无伤大雅,不伤筋骨,待取得经验之后再逐步加大投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关于炒汇套汇,关于炒黄金、圈炒股票、炒期货之类,王敏卿说来滔滔不绝。大学的教材中,教师的肚子里都有数不清的案例、实践例子,王敏卿在正常的学习之余,没少到图书馆广泛涉猎国内外相关资料。她的谈话让肖林大开眼界,大受启发,直呼过瘾。他好惊讶,这是哪时哪世修来的福气,让他能认识这样的奇女子。这样的奇女子做了他的妻子,还不是最令人惊讶与稀奇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他最需人帮助,指点迷津之际,这人及时准点地来到他的身边!
其实,这是党组织早早就埋下的一个伏笔。几个月前党组织将王敏卿暗暗地派到四川大学,学习农业经济,让她切断和地方党组织的一切联系,把她雪藏起来,造成“脱党”的假象,让她学成之后另做安排——协助未婚夫,不,现在已是丈夫的肖林做党的地下经济工作。这一切都在秘密地进行着,即使是在南方局机关,也只有周恩来、钱之光等少数人知悉。而党的地方组织,就只有川东特委书记廖志高知悉一些,就是王敏卿这次离蓉返渝,也是钱之光、廖志高特意安排的。肖林在接受新的任务之后是得有个倾吐、商议的人,同时肖林接受任务后,前三脚如何踢打,不还得有个人商量吗?而这个商量的人非王敏卿莫属。他们相信这两个同志的党性原则,觉悟程度,并不妨碍正常工作的进行。
“还是先不忙着辞职吧。炒汇套汇买卖黄金之类的事,也用不着一天到晚地去干,交易是极短暂的,更多的时间还在于观察和思考,而这些事你上着班不一样也能干的吗?这样做有正常职业的掩护,减少别人的猜忌与防备,也可利用职务之便打探到好多信息,这可是别人花万金也求之不得的方便哩。”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想的。”肖林笑了,笑得爽朗、快活,
“谁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长长的头发,不正是女人智慧的外溢嘛,头发不是自脑袋里长出的嘛。”
“就你会逗女人喜欢。”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笑话不谈了,咱们明天就开干,如何?”肖林心里真的有些着急,在红岩村,他听到了关于董必武的故事,分管办事处财务工作的董必武因为六毛钱的账对不上,还专门向中央做了检查。先前他不知道八路军重庆办事处经费紧张到了如此的地步,周恩来的话像烙印一样烙在他的心上,像巨石一样压在他的双肩上:“党什么时候要钱,要多少我们不知道,但是党要多少,什么时候要,你都必须准时足额支付,绝对不能误了党的事”。说不定明天就要呢。他拿得出吗?拿得出多少呢?
“明天?你也太着急了吧?”
“你呀,光有些理论不行,书上得来终是浅,要得真知必躬行。”
“好吧,谁让我跟了你这个急命鬼呢。”
“你呀,也不只是去学炒汇套汇期货股票之类,还得学会和银行等金融部门打交道,掌握借款取汇结算汇总等银行业务手段,掌握了这些,就会明白有些金融产品具有放大效应和倍增效应的,操作得好,会收获意想不到的成果。”
机遇只垂青有准备的人。肖林这些年在民生公司工作,尤其在上海主持物资采购时没有少和银行打交道,王敏卿说的这些,他也有过一些涉猎。调回重庆后,在物资管理上也和银行打过不少交道,这都是为他在金融市场腾挪跃跳做的准备。
“睡吧——”敏卿拥着肖林,“小心着凉。”
“林,我相信你,明天一定会旗开得胜的。”
落袋的才是钱,经济这玩意儿实在得很,不比政治,更不比艺术那样没有明确的边界,是一就一、二就二,来不得半点虚妄和马虎。不知怎的,我的心也有些不安。如何才能踢好前三脚,这是成功的关键。”
“那些事儿,你不是驾轻就熟的吗?”
“那是以前,输赢都不太涉及痛痒,这次不一样啊!”
究竟怎样个不一样,肖林话到嘴边却打住了。他差点将这是南方局领导周恩来安排的事说出来了。
“行事在人,成事在天,考虑太多也是没用的,就顺其自然吧。”王敏卿给肖林卸担子,“胜了算赚,输了当交学费。”
“有的学费该交,能交,有的学费可以不必交,也不能交。譬如这次就只能赚,绝对不能赔。一旦输了赔了,上面恰好此时需要钱,我又到哪里去筹钱呢?这不就会误了党的事业吗?”肖林在心中想着,没说出来。这些可是关系党的机密呀!
肖林撒了一个谎,这谎撒得那样的合情合理让人不得不相信。——“我做金融,炒汇、炒黄金的本钱是我自己的‘小有积蓄’”,其实,那是他从八路军驻渝办事处领来的。他在实实在在地贯彻着周恩来副主席的指示,做生意的本钱是党的,赚的利润理所当然也是党的。无论如何,妻子的理解和支持还是让他感到十分的欣慰。到底是读了大学的知识女性呵!他深情地望着她,再隔一两天,她就要离开重庆,回成都继续上学了。
他不能公私不分,尽管他也确实小有积蓄。肖林还不能将实情告诉身边的人,即使这个人和自己同榻共眠,同枕而卧。
女人之美在气质与内涵,气质与内涵互为映衬,相得益彰。当王敏卿第一次出现在饶大姐组织的抗日救国会上时,肖林就怦然心动,好一个有灵气的姑娘。他诗人的真性情来了,固执地认为灵气是青春少女性格、行为、外表三方面的完美结合而映射出魅力的光华,这是含蓄的她的内涵。相比较而言,肖林就要显得沉稳老到得多了,他的内敛而又不失睿智的风度也深深地吸引着王敏卿。
是饶大姐把他们俩拉在了一起。也不知是有意地“栽花”还是无心地“插柳”,在分配小组活动中,她把这对年青人分到了一个组,正好优势互补,在长期的交往中他们相熟相知相恋。
往事并不如烟,不论什么时候,只要肖林静下来,往事便历历在目。他咀嚼、品味,此时此刻他内心却升腾起一种怅怅愁绪。这个爱着自己的热情似火的女人啊,为什么就不是一位党员呢?为什么就不是一位和自己一样由南方局直接领导的党员呢?以后我的地下经济工作该怎样开展呢?没有她的参与,没有她的支持,我的工作该有多困难啊!组织上该不会给我派一个女助手来,让我和那个女人假扮成夫妻吧?真的那样的话,我和王敏卿又该如何相处呢?
热情是真挚与诚恳的表现,是真性情的流露,是纯真与坦诚。热情产生于自信的心灵,是人生的太阳,能照亮征程中的每一个角落;是燃烧的火种,能点燃友情的篝火;是香醇的美酒,使生活流溢芳香;是长鸣的汽笛,鼓舞人奋勇前进,永不停息。
把她培养成党的人吧,党需要这么个热情的人——一个灵感在脑际闪现,他被自己的突发奇想吓了一跳。灵感闪现久了便成了意志,他想向钱之光同志汇报,争取组织的同意,这或许不算自私吧。
渝公网安备:5001030200275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