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灵
在川江沿岸岩石或江中的石梁上,古人常用凿刻文字的方式,记录当地水情变化,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水文资料。葛洲坝和三峡水利枢纽工程的设计,以及三峡库区175米蓄水方案的确定,也参考了这些资料。同时,古人在水文石刻中题诗作文,传颂一个个人文故事。
枯水石刻显露 传说来年丰收
川江水文石刻分枯水石刻和洪水石刻两种,而最早出现的是枯水石刻。古人比较重视枯水变化情况的记载,重庆至宜昌河段有枯水石刻11处,共362段,其中重庆境内江津莲花石、朝天门灵石、涪陵白鹤梁、云阳龙脊石最为著名,与奉节夔沱记水碑、丰都龙床石、巴县(现重庆市巴南区)迎春石称为川江七大枯水石刻。
1987年3月20日川江枯水期,长江航务管理局川江港机厂职工谢全良在江北鱼嘴下游约4公里的蒋祠沱江边散步时,发现了一块外形像老鼠的石头,称之“耗儿石”,上面刻有1051年前的枯水石刻:“大蜀明德三年岁次丙申二月上旬此年丰稔倍常四界安怡略记之水去此一丈”。这比目前发现的有实物及拓片、有明确纪年的水文石刻——涪陵白鹤梁北宋开宝四年(971年)谢昌瑜状申题记,还要早35年。由此,川江有了八大枯水题刻。
八大枯水题刻中,据文字资料记载,重庆朝天门灵石是川江最早、最枯水位的石刻,位于朝天门长江与嘉陵江交汇处水下石梁中部的石盘上,长约200米,上面凿刻着从东汉建武年间到清康熙年间,共17个年份的枯水记录,因东晋义熙三年(407年)在上面凿刻的《灵石社日记》,正式称之为“灵石”。
涪陵白鹤梁是涪陵城北长江中的一道石梁,冬末春初枯水季节露出水面,以约15度的斜坡呈一字形自西向东伸展,顺水方向长约1600米,主体部分220米,宽约15~20米,随水位高低而变化。白鹤梁从唐广德元年(763年)所刻两条石鱼开始,有74个枯水年份的水位记录114段,是川江中记载水文变化年份最多的石刻,至今已逾1200余年,因此誉称为长江上最古老的水文站。这两条石鱼称之“广德鱼刻”或“唐鱼”,每条鱼36片鳞甲,一条口含莲花,一条口含灵芝。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涪州州牧(刺史) 萧星拱见“广德鱼刻”模糊不清,于是命石匠紧挨其旁边,重新凿刻了两条鲤鱼替代,每条也是36片鳞甲,一嘴衔莲花,一嘴衔灵芝。萧州牧重刻的这对鲤鱼水文价值最高,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石鱼眼睛的海拔高程为137.91米,与当地零点水位的海拔高程相差甚微,以此推算出了1200多年来川江枯水的变化周期,为葛洲坝和三峡水利枢纽工程的设计,提供了水量计算的史料数据,并且三峡库区175米蓄水方案的最终确定,也参考了白鹤梁的水文资料。
川江古人为何如此重视枯水石刻呢?民间流传,当年冬月至来年春季,川江枯水期水位越低,来年风调雨顺、获得丰收的希望就会越大,于是古人为了这个美好的愿望,每遇低水位的年份时,便在江中的岩石上一次次凿刻文字,再一次次期待低水位时石刻显露,获取丰硕的成果。朝天门灵石因此也称丰年碑、义熙碑、壅熙碑,“熙”含义兴起、兴盛,“壅”是堆积的意思。
枯水题刻的“丰年意识”民俗文化,在涪陵白鹤梁、江津莲花石等石刻中表现都是一致的。涪陵白鹤梁在枯水时显露出来,古人有“江水退,石鱼见,即年丰稔”的经验之谈。江津莲花石是城区东门外北侧江中的一块巨石,面积800多平方米,由36块大小礁石组成,并交错露出江面,宛如一朵盛开的莲花,上面有南宋乾道四年(1168年)至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近800年间的枯水水位石刻,它常年沉于水下,仅在江水特枯年份的早春时节才露出水面。石刻中有清道光癸未(1823年)的题诗曰:预兆丰年岁,江心现碧莲。《四川通志》中介绍莲花石“石不常见,见则年丰”。
枯水石刻露脸 并非丰年好运
从东汉建武年间至今的近2000年里,朝天门灵石仅仅只显露过十多次,100多年才让人们见到一次它的“庐山真面目”。乾隆五年(1740年)二月灵石现身,全城百姓倾城而出,拥向朝天门,争先恐后观看。
灵石最后一次露脸是什么时候,众说纷纭。《长江上游航道史》记载,自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重庆丰年碑现”以后,至今300多年尚未发现有露出水面的记载。文物专家考证,自清乾隆十九年(1754年)以后,“就再也无人见过灵石”,“也没再被文献记载”。也有文史专家说,灵石最后一次露脸是1937年,这年重庆大旱,从1936年6月至1937年5月,四川盆地连续300多天没下大雨,重庆城川江水位异常低落,降到了零点水位线下0.73米,支流嘉陵江的很多地方可以徒涉而过。船王卢作孚借鉴川路轮船公司经验实施的“川江枯水三段航行”,就是这个时期。这位文史专家主要是想告诉世人,灵石显露并不一定就是丰年。他还列举明弘治十七年(1504年)灵石露出水面,这年却大饥;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冬至来年(1684年)春,丰年碑又一次现身,该年重庆又是大旱大灾,5至8月基本没有下过雨,树木几乎都枯死完了。
涪陵白鹤梁的两条鲤鱼也在1937年初春露出水面。白鹤梁最晚的石刻是1963年2月所刻的三首诗,石刻书法出自陈南屏之手,他在1937年初春第一次见到了那两条鲤鱼。重庆地方史料和《中国气象灾害大典》记载,这年“涪陵、彭水旱日久,田地枯裂”,并没因石鱼出水而带来丰年好运。
即使灵石最后一次露脸是在1937年,至今也过去半个多世纪了,今天的我们很想见到它的“庐山真面目”。2003年2月5日至9日,朝天门水位跌落当地零水位线下,文物专家认为是寻找灵石的最佳时机,于是遍访老船员锁定范围后,组织人员在朝天门外的江边冲刷泥沙、挖掘探沟,希望“灵石现身”,但一直未发现灵石的蛛丝马迹。随着2003年6月三峡库区开始蓄水,川江渝宜段水位提高,这次的岸上寻找工作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只能通过潜水员在水下寻找灵石。
川江洪水石刻 不乏详细记载
川江洪水石刻远没有枯水石刻那么著名,出现的年代也较晚,但数量却多达178处,有的刻在江岸的岩石上,有的凿在古迹庙宇建筑中,还有的记在百姓房屋院坝里,都不乏详细地记载了川江洪水水情。
据文献资料记载,从西汉初至1986年的2000余年里,川江共发生较大的洪水66次,平均约33年一次。南宋绍兴二十三年(1153年)凿刻在重庆忠县东云乡(现忠州街道红星社区瓦渣地)汪家院子后面石壁上的“绍兴二十三年癸酉六月二十六日江水泛涨去耳史二道士吹篪书刻以记岁月云耳”,是现今发现的川江主航道上最早的洪水石刻记录。同在东云乡离汪家院子不远的选溪沟岩壁上,刻于次日的“绍兴二十三年六月二十七日水此”洪水石刻,文字旁边还标刻了一条水位横线。这年的川江支流涪江、沱江江水暴涨,涌入川江,造成宋代以来最大的一次洪水,当代根据洪水痕迹实测,汪家院子洪水水位为158.47米、选溪沟为156.35米。由此看出,第二天洪水开始退去,水位下降了2米多。
74年后川江又出现洪水,这次更大,超过绍兴二十三年的洪水约一米,汪家院子后的石壁上再次刻下洪水记录:“宝庆三年丁亥去癸酉七十五年(指绍兴二十三年)水复旧痕高三尺许六月初十日嗣孙道士史龚明书记”。
忠县还有更多的洪水石刻,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县城西的斜石盘上刻有“大明庚申加(嘉)靖卅九年七月二十三日大水到此”的记录,石宝镇山羊村岩石上刻有“嘉靖三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日水蕊”的文字,蕊字旁划了一横线,表示水位。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县城西的斜石盘上又刻下了“大清道光二十六年七月十三日查出大水碑继”的洪水石刻。
川江洪水石刻记录最多的是清同治九年(1870年)的洪水,共90处,也是我国历史洪水调查中发现碑刻最多的一场洪水。这年7月中下旬,四川盆地及长江上游连降大、暴雨,川江出现特大洪水,巴南、涪陵、丰都、忠县、万州、奉节等地遭受重创,洪水还致使中游洞庭湖区堤垸溃决,湖北枝江、公安等城镇被淹,为“数百年未有之奇灾”。这90处洪水石刻,主要刻记了最高水位位置和发生日期,部分石刻对洪水涨落过程进行了简略的描述。这场洪水石刻仅在云阳就有6处,其中2处在川江支流磨刀溪的普安乡姚坪村境内和澎溪河的渠马镇王爷庙旁。磨刀溪姚坪村石刻文字意味深长:“大清同治九年庚午岁大水到此杨明升苦苦刊立光美书”,因文中用到“苦苦”二字,想必杨明升在这场洪水中遭受重创,为让后人记住,用心良苦地请人书刻了这个石刻。渠马镇王爷庙的石刻距澎溪河汇入川江口约50公里,三峡库区蓄水后漫入此处,淹没了这个石刻,由此也可见当时的洪水之大。在云阳的6处洪水石刻中,张飞庙杜鹃亭后面石崖的半腰上“大清同治庚午洪水至此”的记载,是其中颇有名气的,得益于全国重点保护文物张飞庙的声誉。这场洪水水位至150.35米,云阳县城东、南临江部分的房屋皆被冲毁,经两任知县努力才得以修复。始建于蜀汉末期的张飞庙,大部分建筑被洪水冲毁后,只得重建。现在这个石刻因三峡库区蓄水,已随张飞庙整体沿江上迁约20公里,在云阳新城江对岸175米蓄水线上,静候世人的谒拜。
川江石刻题记 传颂人文情怀
川江石刻除了记录当地水文变化情况外,还涉及政治、经济、历史、宗教、文化等方面的内容,以诗、记、铭等文体和书、画艺术再现,这类石刻称之为题记、题刻,表现形式最为普遍的是书法作品,以涪陵白鹤梁、云阳龙脊石为最丰富,有的字大如斗,小如粟,有楷、行、草、隶、篆各体,有颜、柳、欧、苏等各派,样样俱全,异彩纷呈,甚至涪陵白鹤梁上还有一条蒙文题刻。
涪陵白鹤梁有各类石刻179条,绝大部分为文字,其中有石鱼雕刻14尾、观音像2幅、白鹤图1幅。这些题记、题刻的作者多达300多人,约12000字,荟萃了书法、诗文精品,不乏黄庭坚、朱昂、王士祯等这些著名文学家、书法家的作品,究其规模和艺术品质称之书法艺术宝库和古诗长廊,一点不为过。
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个寒冬,少年时代的我乘一叶扁舟,踏上了云阳龙脊石的石梁。它位于云阳县老城的江心,是一处长200余米,宽10多米的砂岩石,冬春枯水季节露出水面,但一般年份中部仍潜于江中,形成东西两个小岛,只是在低水位的枯水期,中部才浮出水面,与两个小岛连在一起,宛如一条潜于江中的巨龙露出脊梁,故名龙脊石,又称龙潜石。上有自北宋元佑三年(1088年)以来的石刻题记170余处,其中有53个枯水年份的68段水文石刻题记。
龙脊石中部有个海碗大小的孔洞,传说是潜龙的肚脐眼,我好奇地伸手想在里面去掏点什么,却全是河砂。旁边的人告诉我,以前上龙脊石的人,都要丢一枚铜钱在龙肚脐眼里面,从此不会有肚子痛的毛病。因为不兴用铜钱了,我便丢了一枚5分的硬币进去。
题记中常见的古诗词里,或许都包含着一个个悲喜才情的故事。
江津莲花石上题有一首古诗:“买舟重到几江滨,烟水空蒙夜月新,回首琵琶歌舞处,翠钿冷落不成春。”诗的作者叫谢秋芳,弄清她题诗的背后故事,不禁潸然泪下。
相传明崇祯年间,貌美且多才多艺的泸州名妓谢秋芳,与在泸州做官的江津人杨生相识、相爱。后来杨生被诬受贬回乡,离开泸州时承诺,回乡凑钱为谢秋芳赎身。哪知过了一年,却不见杨生的踪影。于是谢秋芳自己出钱赎了身,独自到江津寻找杨生。她这才得知并非杨生薄情食言,而是他已在回乡途中郁疾而亡。悲痛欲绝的谢秋芳竟在莲花石跳江殉情,并留下了此诗。
后人又在莲花石上做诗,纪念谢秋芳的忠贞爱情:琵琶声咽晚江滨,胜句留题石上新。名妓名花共今古,年年占得一枝春。
(选自《川江往事》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
渝公网安备:5001030200275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