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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桑:以低姿态穿越喧嚣的尘世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本站    日  期:2015年5月18日     

蒋登科

重庆的诗人很多,我参加的诗歌活动有限,对很多诗人都只知其名,只读其诗,而不识其人。我和冷雨桑的交往很少,第一次也是印象较深的一次是2013年8月在参加华万里诗歌研讨会的时候。我是开车去渝北的,会议结束之后,诗人赵兴中要回璧山,我就叫他和我一起走,顺便送他。兴中在饭店门口遇到了一位女诗人,说我有车,叫她一起去玩。上车之后,经兴中的介绍,我才知道她叫冷雨桑。我们一起去璧山和一群诗人朋友吃了晚饭,之后又带她到北碚,她才自己打车回了合川。我的印象是,冷雨桑说话节奏很快,连珠炮似的,也很直率,恰如赵兴中所说的像一个“诗歌兄弟”(赵兴中《剑胆琴心冷与桑》)。也是在那一次,我知道她是合川人,和我夫人是同乡,算是我的半个老乡。

我读冷雨桑的诗更早一些,主要是在一些诗歌网站上。我一直比较关注网络的传播功能及其在诗人成长中的作用。网络不但成为很多经典作品再次传播的重要平台,也推出了不少具有特色的诗人。冷雨桑写诗多年,但真正使她的作品受到读者关注,主要还是因为她在网络上发表了大量作品,之后,她又从网络走向了平面媒体。

《小记录》是冷雨桑的第一本诗集。

我喜欢“小记录”这个名字。当下的学术界、诗歌界都存在一种另类的“假大空”。在学术界,有些人动不动就用“填补空白”、“开创新领域”、“国际领先”等表述谈论自己或同人的成果,听起来挺吓人的。对科技领域,我不了解,但是在人文领域,我一直不认可这样的说法。如果有那么多人取得了那么大的成就,我们还愁什么“国际领先”、“世界第一”呢?在诗歌界,不少人创作的文本确实也比较独特,他们使用了很多古代的、外国的、现代的表达方式,但也许是我的水平太差,对有些作品反复阅读很多次也难以读懂。在这些艰深的文字背后,我们难以发现什么新的东西,既没有让人感动入心的情感,也没有使人眼前一亮的思想,更没有引领人们反思、提升的境界。那些看起来深奥难懂的文字只能给人一种“空壳”的感觉,用俗话说就是“花架子”、“空壳壳”。我在和我的学生交流的时候经常说,诗歌不一定遵守语法,但是一个诗人首先应该学会把句子写通顺,否则他也就做不了超越常规语法的艺术创造。

在中国,“假大空”害人不浅,诗歌也曾经深受其害。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无法摆正自己的位置,有些人能写点文字就以为自己了不得,眼里只剩下自己,没有他人,也没有世界。其实,无论是在时间还是空间的维度上,人之渺小,犹如蝼蚁与砂砾,我们能够做好的首先是渺小的自己。一个诗人也是如此,首先要熟悉自己的生活和心灵,才能以此为基点关注人类和世界。在我看来,小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小中可以蕴大,但没有基点的“大”往往是空虚的。王明凯先生曾经出版过一部诗集叫《蚁行的温度》,其书名也有向“小”的特点,使人一见到就有一种亲近感,乐意去接近它。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过这样的话:“‘蚁行’是一种姿态,一种贴近大地的人生姿态,一种小中见大的艺术姿态,一种默默耕耘、张扬群体精神的人文姿态;‘温度’是一种格调,一种人生格调与艺术格调。多年以来,人们对诗歌的温暖已经有些陌生,‘蚁行的温度’也许不那么惹人注目,无法给人们带来春天的温暖和夏天的清凉,但那毕竟是行进中的温度,对‘温度’的感悟也许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启迪。诗人以‘蚁行’来比喻自己的人生跋涉,是应该受到尊敬的。”在这里,我愿意借用这段文字来表达我对冷雨桑这部诗集的第一感受。

“小记录”式的写作在一定程度上顺应了当下诗歌界的一种潮流,那就是摈弃诗歌创作中的理念化、高蹈化倾向,回到日常生活中,回到细腻的内心体验。冷雨桑的诗在题材上基本上都延续着这种向度,诗人所写的都是自己在日常生活和人生经历中所感受到的点滴体验,和我们每个人的生活、经历都可能存在交集。她通过这种方式,抒写了自己对于现实、人生、过往经历的多种感悟。

对于诗歌创作来说,生活化不是对生活的描摹,而是要对现实进行诗意的剪裁,其间蕴含着诗人的诗美发现与艺术提升。冷雨桑的很多作品都是抓住现实中的一个场景,剪裁其中的诗意片段,再融合诗人的体验,便形成了独特的诗篇。比如《小别》:“拥抱,挥手,再拉拉你的袖口/昨天给你买的毛衣/是宽领玫红/你爱不释手/不对,是爱不离口/这一条求学的路上/充满艰辛,堵车正盛/乖乖,看着你依依不舍的背影/渐渐变暗/变轻/变成红灯”,篇幅很短,语言也不古奥,但作品通过一些细节抒写了诗人对孩子的关爱、牵挂,似乎是一个流动的场景,诗人的情感也随着场景的转换而流泻出来。诗中的有些表述还有别样的深意:“这一条求学的路上/充满艰辛,堵车正盛”,“堵车”既是指现实的堵车,也暗示了求学之路的艰辛,具有双重意味,延伸了诗人的艺术发现。又比如《秋虫唧唧》:“我爱的,我所能爱的,我所能明明白白细数的/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生物/它们发蓝光,或红光/它们细微、简单、渺小/它们唯一能够举起的小伞/经不起风吹,日晒/我对你的等待//它们唯一的呐喊,很小声/且怕疼”,诗人“所爱的,所能爱的”是那些细小的生命,这和我们上面所谈到的诗人对“小”的关注是一致的,而且,她以自己的心去体会这些细小生物的感受,它们的“呐喊”,它们的“疼”都触动了诗人的情感。这种发现既体现了诗人的敏锐,也暗示了诗人对世界的平等态度,以及关注一切的低姿态。在表达上,作品采用了娓娓道来的语气,亲切而自然,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诗人自身的简单、随性和爱意。可以看出,在冷雨桑的诗中,场景的选择、细节的剪裁,看似随意,但又不完全是随意的,其间包含着诗人的匠心。

和当下的潮流有所不同的是,冷雨桑的诗抛弃了当下社会流行的浮躁情绪,努力寻找生命的真谛,追求一种平静。吕进先生在给诗集撰写的序言中对此把握甚准:“冷雨桑的诗,给人最突出的印象就是平静,没有目下都市诗人常见的狂躁和焦虑。经历了坎坷的人生,诗人的这份平静是令人感到的。”(吕进《春桑正含绿》)写诗需要激情,但激情不一定就是诗。在很多时候,诗是激情冷却、沉淀之后的产物。冷雨桑在一首短诗《诗会》中写道:“那么多的人。都准备好了表情/那么多的杯,觥筹交错/诗和人的际会/和你握手的那一瞬/词语,以及词语之间的兽性/它们勃然而生的表情/是那么生硬”。“诗会”这样的题目不好把握,但冷雨桑发挥了关注细节的特长,抓住一些细节来表达她的看法,“词语”、“词语之间的兽性”,以及它们的“表情”并不如作者所期待的那样,而是“那么生硬”。她没有评价“诗会”之好坏,但从她剪切的细节中,我们可以把捉到她的态度,她对于这样的活动,对于当下的诗歌写作是有看法的。我们从这些平实的文字之间可以感受到冷雨桑对于诗坛浮躁倾向的感受。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在自己的创作中尽力去克服这种倾向。我们还可以从另一首诗中读到诗人的自省与追求:

我学会微笑。清晨梳妆。对路人点头致意

买的水果一分为二,并且边走边赠与

我希望见到的每个人,都沐浴在春风里

我准备握手时,只需要伸出手去

迎接我的是温暖的回应

和无限多怀抱的可能

我对时局研析,对未来破译,也对伶仃的行人绕行

我不希望太多人看到端庄的瓶身下面

只需要一点怒的火星

就可以,让玻璃回到淬火的从前

——《我必须学会控制身体的狂躁》

这是一种值得我们注意的人生态度,在解剖自己的同时也提升自己。在浮躁情绪非常流行的时代,诗人努力克制这种流行病式的情绪,向往一种温暖、平静、和谐、淡定的人生状态。这其实是一种超越,一种穿透世俗和流行的超越,也是对自我的超越。这种超越远离了照相式的抒写,既为诗人自己建构了一个精神的家园,也成为一种精神的引导,为置身浮躁、喧嚣语境中的人们提供了一种选择和向度。这样的诗,有感受,有思想,有追求,有境界,本应受到读者重视,但有些诗人或者读者可能会因为它不够先锋、不够新潮,也不够标新立异,而对这种取向持不同的态度。诗当然需要热情甚至激情,但诗不只是愤青式的指责、谩骂、嘲讽、挖苦,更不是低俗的迎合和单纯欲望的发泄,而是对生命的终极关怀。这样的体验大量出现在冷雨桑的作品中,“爱,就放在嘴里,慢慢咀嚼,让活色生香的生活/变直白和简单/让海洋/变得更加宽阔和饱满”(《小爱》);“我一定要站出来,做到第一时间/为你扬花,打麦/把你的伤口舔舐几遍/再撒上消毒的大雪和盐//站在这城市的最高端,最危险/我得把那些落叶的缤纷打扫干净/放一个长条凳,坐等”(《秋天》);“我感谢这万物的和谐,它们排列在一起/各自取暖/各自找到皮肤和血/和各自的骨殖//我感谢这和煦之中/有一片微光甚至不用遮挡/就把我完全照耀/还给我温暖的丈量”(《感谢》)……这些诗句并不深奥,但在情感上是平静、温暖的,超越了浮躁、喧嚣,留下真实的、长久的诗意,成为冷雨桑诗歌的一种精神标签。

冷雨桑的诗多是短诗。她也写长诗,不过她的长诗也往往是由多个短章组成的,每一个短章几乎都可以独立成诗。相比而言,她的长诗融合了更多的对流动的时间与场景的观察、体验,但其精神指向依然是向内的、向上的,努力指向生命的终极端关怀。《小记录》抒写的是诗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点滴思考,说是“记录”,并不准确,因为其间流动的是诗人的内在的体验。在诗的最后,诗人写道:

欢爱。孤单。沉寂。消磨。小自在

融侨半岛。我的香弥山

蜗居被挂在这个城市巨大的树上

我的枝条和这个完整的秋天一起伸得老远

总可以抓住些什么

吹向此窗的风又开始转向,开始打旋

“伸得老远”是一种期待,一种渴望,诗人以为这样可以“抓住些什么”,但“转向”、“打旋”的风又将这种梦想给吹散了。这首长诗之中有坚毅的心智,有小快乐,有小期待,也有淡淡的忧伤,更有缭绕不断的梦想。这样的诗,还是属于冷雨桑的。

我从来不反对中国诗歌要向外国诗歌有所借鉴,这种借鉴必须是为我所用,而不是让别人牵着我们走。但在当下的许多作品中,我们可以见到不少翻译体的作品,就是模仿西方的诗歌创作的作品,看似新鲜、深奥,与众不同,却总让人觉得有些隔:语言的隔,文化基因的隔,精神取向的隔。另外一个极端现象就是,有些诗人追求口语化、生活化,但缺乏对生活和口语的提炼,缺乏剪裁与节制,写成了流水账,甚至很多脏话、国骂也进入了作品中,散文化倾向也非常明显,在很大程度上让人觉得贬损了诗歌作为一种精神性文体的身份。冷雨桑似乎没有追随这样的潮流,她是一个特立独行的诗人(据我不多的观察,她似乎也很少和某个或某些诗人打得火热。)。她的诗歌语言属于比较典雅的现代语言,既借鉴了一些口头语言,又通过自己的选择对日常语言进行了提炼,并借助并列、跳跃等方式打破了日常语言的结构方式,可以说建构了一种比较有个性,也具有一定代表性的现代诗语。她当然也不喜欢那种空洞的、格式化的语言方式。比如《小羊》,写的是人与动物的特殊关系,诗人没有把那种场面写得血淋淋的,但是她对“小羊”的牺牲是怀着敬意的:

小羊,把你的温暖穿在身上

我们就穿过了你的一生,一世

诗人使用的是很普通的词语,但剪裁机智,又有独特的蕴含,所以也是富于诗意的语言,属于比较典型的“诗家语”。其中的“穿过”既指“穿衣服”这种日常行为,也包括了“穿透”、“穿越”等含义,暗示诗人体验了“小羊”的生命过程,其中的滋味当然是多样的。这样的语言,对于现代汉语、诗家语的发展和诗歌艺术的探索都具有不可忽略的意义和价值。

简单谈到了对冷雨桑诗歌的阅读感想,我们不是说她在诗歌艺术探索的道路上已经走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她还需要继续磨练——事实上,她也确实在继续摸索。但她对诗的理解,对生活的感悟,对人生的解读,是值得我们关注和肯定的。在她的生活中,诗好像只是一种和精神相匹配的意味,她并不是为了成为诗人而写诗,而是试图成为一个具有诗意的人。这样的人,不一定能够成为名诗人、大诗人,但一定可以成为令人敬重的真诗人。